尸山血海之中,无欲僧趺坐原地,口中诵经不停,端的是宝相庄严。
他念诵的是白阳教的经文,大约是《莲宗宝卷》的某一卷,没有什么特别的。《莲宗宝卷》也不是什么修行功法,念诵之后也不会有神明加持,只是白阳教几位教祖记录自身思想转变的文字罢了。
察觉到有人来了,无欲僧睁开双眼,一双漆黑眼眸望向季怀忧,缓声道:“贫僧有罪,罪孽深重。”
“罪在何处?”
无欲僧沉默了几秒,接着道:“罪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季怀忧被气笑了,只是一眼望去,他就看出无欲僧已经修到了假丹境界。寻常修士气机外放,不过影响身周元气,离开身体数尺,天地元气就又自由散漫起来;而无欲僧气机安定,以他为圆心的方圆数里,也随之静谧起来,纵使野性难驯的妖魔也不敢高声嘶吼。
更何况妖魔军的浑浊气机已经占据了大半天空,空中阴云密布,隐约雷鸣,只有无欲僧这里,凭借假丹境界的气机,澄清出一片湛蓝苍穹,金色阳光从阴云缝隙中落了下来,更显得此处是一片净土。
假丹就是假丹,还在那里说什么“心有余而力不足”,未免也太不像话了!
“我还没听说过,假丹修士也会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要你想,只要你愿意,这些妖魔不是反掌可灭吗?”
无欲僧叹了口气,摇头道:“这就是问题的关键,这些妖魔死不死,什么时候死,死在哪里,贫僧也无法决定。假丹又能如何?终究不是还丹。真人以下,是算不上人的。为了更远大的目标,贫僧只能做出取舍。”
取舍,有取就有舍。佛家说,舍得,放下。白阳教借鉴佛道,从佛门中学到的就是舍得,就是放下。
为了白阳乐土,总要有人牺牲。那些牺牲的人,并不会彻底消失,在白阳乐土建成后,他们会复生在乐土中,享受从前从未享受过的一切。
这些都是莲宗宝卷中翻来覆去在说的,季怀忧也略知一二,但他只想问:“凭什么?凭什么你来决定舍弃他们,而不是他们决定舍弃你?”
这些反击言辞,无欲僧自然也有回应的话语,“若是有必要的话,只要能够让白阳乐土来得更早一些,贫僧自然也愿舍弃这具肉身。”
季怀忧无话可说了,对这种妖人,没什么好说的。
无欲僧却不放过他,说道:“说句冒犯的话,施主与贫僧,其实是一类人。”
直视着季怀忧讥讽的目光,无欲僧继续道:“你与贫僧一样,都还是人,不是高高在上的修士。你会在意城里的百姓过得好不好,你会在意乡下的土地是否干旱缺水,有贪官污吏你会拍案而起,有妖魔吃人你会愤而拔剑。施主修行到现在,还没把一颗人心修去。
“其他修士就不一样了。那些修士高高在上,驾着法器从云层中飞过,低下头去,凡间的百姓如蝼蚁一般细小,激不起他们的兴趣。洪水来了就来了,干旱就干旱,妖魔吃人就吃吧,只要不影响他们的修行,就无关紧要。天人传法之前,凡俗世界是什么样子,现在的世界,依旧是什么样子。三界不安,犹如火宅……”
无欲僧露出了悲悯的表情,季怀忧却只想笑,他想笑就笑,“哈哈哈,想要改变世界,自然是好的。但我只看到你们破坏世界,可没看到你们建设世界!”
“阿弥陀佛,施主岂不闻,不破不立。”
“我只听说,仁者无敌。若白阳乐土建立在人间的血泪上,那这乐土,不要也罢!”
无欲僧只得叹息,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受气机牵引,空气骤然变冷,天上开始飘落雪花。
“登仙宝箓还未凝成,还是继续辩论吧。”
下一刻,周遭环境突变。像是按下了倒放键,脚下莲花纹路隐去,铺上了青石砖,周围被破坏干净的地面上长出了建筑物,须臾之间,毫发未损的金阳城回来了。
就在城主府中,无欲僧站起身来,他的身体还留在原地。
“请随我来。”
季怀忧迈步跟上,便发现自己也是神魂状态。这是陷入了幻术中吗?像白阳教这样的民间教派,最擅长的就是幻术。无欲僧又是假丹境界,他施展的幻术,一时半会的,季怀忧还真难以挣脱,只能先走着瞧。
无欲僧似乎对城主府极为熟悉,带着季怀忧左绕右绕,从回廊走到地下室,推门而入。
这里大约是间囚室,并不甚大,只数丈见方,一个木桩安在地上,周围都是刑具。
无欲僧一挥手,囚室里立时多了几人,两个身穿仆从灰衣的壮汉手拿皮鞭,开始抽打绑在木桩上的女子。
“施主看明白了吗?”
他问得不明不白,季怀忧皱眉去看,又放开感应,很快感应到城主府旁的小巷子里,有具死尸,不,还活着,只是离死也不远了。
稍一联想,季怀忧就明白了此间种种。无非是书生上京赶考,回来后发现青梅竹马被城主之子掳走做妾,上告无门,反而被打死,青梅也被怀疑不干净,拷打致死。
“所以呢?你把金阳城都平了,就是为他们报仇吗?”
无欲僧摇摇头,指尖一划,眼前景象再变。
一间纺织工坊中,纺织女工在热水中捡取蚕丝,双手被烫得红肿,为了拿到应得的工钱,还要被工头凌辱;矿山矿洞里,几个矿工乘着竹篓下洞,刚动了几镐,矿洞就塌陷了,矿场老板却眉都不皱,又要矿工继续开工;青楼楚馆,看似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后院柴房里却关着一个被拐卖来的少女,被毒打得奄奄一息……
人世间的苦难,在幻境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季怀忧更是清楚,无欲僧没有任何加工,只是展现出这座城市里最真实的记忆。
“贫僧幼时出身一家农户,从早到晚劳累不休,却总是吃不饱饭。后来地主收租,我爹藏匿口粮,被乱棍打死,我娘也很快病死。在那时,有人和我说,这个世界是畸形的,是不公的。我当然知道,但他和我说,只要建成白阳乐土,就能杜绝苦难,我是不信的。
“但时至今日,为了白阳乐土,已经有太多贫僧的师兄弟、无辜的百姓乃至妖魔异类牺牲,无论如何,贫僧也不能任由施主肆意妄为,破坏本教的计划。”
既然不信什么白阳乐土的鬼话,还要为虎作伥,这就罪无可恕了。
下一刻,幻境破碎开来,话语说尽,双方同时开始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