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陈思静将李祥君买回来的弯头带到了学校交给了穆维新,由他把弯头安装上。这次上水很顺利,没有发现滴漏的现象。陈思静长吁了一口气,她担心暖气这儿出毛病了那儿出问题,现在好了,只等着天冷时开炉取暖。
冷天转瞬即至,只两三天的工夫,气温骤降,西北风掠过来,把一股股寒气灌进每一个角落。云层虽然不是很厚,但暗色却浸满了彻骨的肃杀之意。陈思静已经告诉代常庆在开炉以后他烧晚班外加周六周日白班,起煤灰,并特别叮嘱他早晨一定要多烧些时候。至于报酬,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二元。这已经很不错了,因为活不重,因为这份收入可做生活上的补贴。代常庆很乐意接受这份工作,他常自我调侃说人得知足,知足常乐嘛,现在比不得往昔,不是当年哇呀哇呀的时候了。
当年的代常庆确实牛叉得不得了,每日里骑着他的幸福大摩托往返于家与亚麻厂之间,做他质检员工作。质检员是好差事,因此他的日子就过得滋润。但美中不足的是,他与妻子结婚多年却并无一儿半女,这便是天大的遗憾。有遗憾就要补足,于是在十四年前的夏天他大排筵宴轰轰烈烈地将自己的侄子过继给自己当儿子。但羊肉贴不到狗肉上,过继的儿子在两年后又跑回了亲生父母家里,他当爹的愿望也就落了空。九几年亚麻厂黄了以后,他质检员的工作也做到了头,代常庆就回家做纯粹的农民。代常庆的确是牛叉的人物,他虽然不干质检员了,但牛叉的派头绝不衰减半分,依旧骄傲地进家自豪地出家。就连他得病也牛叉的了不得,与常人绝对不同。人家得病都是脑袋疼屁股疼,他的病是玉米叶子过敏症。这就让他有了充分的理由不忙秋收,免得浑身起包“刺挠”得钻心。那年学校的新校舍建成投入使用刚半个多月,老黄手脚僵硬行动迟缓,这原因可能是受了潮凉。为不出事端,杨玉宾和刘玉民便把老黄送到了敬老院。老黄走了,就缺了一个值宿打更的人。代常庆闻听到消息,找到代行支部书记职务的林占河,说他可以看护学校。林占河答应了,于是他干到今天。只不过开始两年,村上还出一笔费用作为工资,这两三年就撒手不管了。但代常庆不在乎,他说住在学校好处多多,电可着劲使,煤可着劲烧,再不像以前那样精打细算了。代常庆在来学校的那年就把房卖了,他说以后老了不能干了也上敬老院,像老黄一样。
现在,拿代常庆做比照,陈思静就更加觉得欠穆维新的太多。白天烧锅炉的工作基本上是由他来完成的,而这些完全是份外的。陈思静说过给他一些酬劳,但穆维新拒绝,他说你给多少适合呢?也像代常庆似的,每天七元?我怎么拿得起这个钱?如果给我多,那会是一笔很大的负担,学校里没有其它的经济来源,只靠每学期的学杂费来维持日常的支出;另外,烧锅炉本不是一个太费事的工作,赶空就添了煤,捅几下煤灰,我不在的话让春来他们做。穆维新说这番话时,陈思静很感动,她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只好默默地看着穆维新。其实,陈思静在去年就想过雇请一个烧锅炉的,这样的话好把穆维新解放出来,更重要的是,她的心里会安生一些。但找锅炉工却是个难事,一方面学校取暖的时间短,总共才两个月,雇请司炉工的工钱少了没有肯干,多了以学校的财力又担负不起;另一方面,一个可靠的诚实的肯干的司炉工还没有被陈思静发现,虽然能干这份活的人选倒是有两个,但她一个也相不中。杨玉宾在的时候,也曾用过两个,第一个干了一年说什么也不干了,第二个倒是能长久,但他常令杨玉宾头疼,因为他人太油滑说的多做的少,又不愿意接受批评,能维持暖气不冻就是他的标准,而且煤总是烧得很快,杨玉宾疑心他私自把煤往家里运,但没有证据。从那以后,杨玉宾就让代常庆晚上烧,他负责烧白天。杨玉宾有病不来上班时,穆维新就承了这份差事。陈思静希望有一天穆维新能开口向她要报酬,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满足他。
今天是周四。因为天气还在继续冷下去,教室的温度就很低。陈思静用商量的口吻说是不是可以把锅炉点着时,穆维新没有犹豫,很痛快地说可以。这时正是午后的第二节课。
陈思静没有陪穆维新,也没有帮他做什么,因为穆维新不需要她做什么,也因为她尽量不单独和穆维新在一起。她顾虑别人误解她和穆维新有暧昧的事端,怕传出风言风语。这样的想法是一点一点生成的,在先她从不考虑这些。
办公室很安静,老师们都在备课。陈思静坐了一会儿,回忆起昨天的事,觉得必要再重申一下,请各位老师教育学生不要在课间和午休时各班走动。四年级的三名同学的书包被人翻过了,丢失了几枝钢笔和自动铅。有一位家长找到学校,说话很难听,但不管怎样,这是学校的责任,所以陈思静耐心地解释,允诺以后不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想到这时,她清了清噪子,向老师们谈了自己的想法。她的话不多,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白。陈思静不喜欢没完没了地宣讲,凡事都说出个一二三来。在她看来,执行的效果是最重要的,与话多话少没有太大的关系,话多了反而不好,婆婆妈妈的让人反感。
因为刚才的一番话,教室里活跃起来,笑声不断地荡漾着,尤其是李晓辉,跟人来疯一样大奖特讲他在师范学校念书的旧事。陈思静被热烈的气氛感染着,也愉快地笑着,不断地问李晓辉学校是否还和她念中师内招时一样。
李晓辉答道:“原来宿舍北边接了一节,南边拐弯的那栋房子罢了……”
李晓辉的讲述让她回忆起了过去。这是一个令她畅快舒心的氛围,她沉浸在一种令她激动振奋的情绪里。这些是因为自己工作的顺利,还是另外一种莫可各状的情感在支配她?
上午的时候就是阴云浓重天色暗淡,现在外面飘起了雪花。陈思静看了表,然后对大家说:
“今天天气不好,下雪啦,咱们提前一会儿。”
老师们都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陆续地走出校门。穆维新还在锅炉房里烧着锅炉,这样,陈思静就不能走。
陈思静坐在座位上想了一会,忽地站起身,向外走去。到锅炉房的门口,正见穆维新坐在锅炉房里的一张椅子上吸烟,一明一灭的烟火在光统一规划暗淡的锅炉房里闪烁着。南侧值宿室里满脸是雀斑的代常庆的媳妇稀里哗啦地淘米煮饭。陈思静进来说:
“不打灯?”
穆维新笑道:“没有灯泡。还行,看得见。”
穆维新站起来,沿着台阶下到齐腰深的锅炉底部,打开锅炉门,用大铁钩子钩了几下,火苗忽地窜起来,“呼呼”地响声马上充塞了整个屋子。锅炉并不大,圆柱形的炉体上刷了银粉,现在银粉已失去了原来的光泽。
“煤还行,挺爱着的。”陈思静蹲下来说,“刚才我摸办公室的暖气管子,有点热了。”
穆维新仰起脸看了看她说:“还行,就是煤石多。也是,统一拉的煤,谁也不会捡好的买。经办人个个都是人精,早就算好了的。市里这么多学校,可是发大了。”
陈思静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她叹了一口气道:“就这个时候,守着老黄历那才是傻呢。”
穆维新把锹递给陈思静,让她撮过一锹煤来,陈思静就转身撮了一锹重又递给穆维新。穆维新接过锹,把煤扬进炉里,然后又如此反复了几次。最后,穆维新上到上面来,站到了陈思静的对面。陈思静看不清穆维新的脸,他的模糊的面部轮廓使陈思静想起书画里的剪影。
“穆老师,回去吧,天这么晚了。”陈思静催他道。
穆维新也感到天色晚了,忙应道:“是,该回去了。”
穆维新说完就去了办公室,穿戴整齐后和陈思静一起出了校门。
在门口,陈思静嘱咐穆维新骑车要小心一些。此时,雪已大了起来,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进陈思静的衣襟内,好凉爽。
李祥君每天按照固定的程式做着事情,几乎少有变化。现在,他已经把饭做好,只等着陈思静回来。他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习惯了把自己的空余的时间和精力交给这个家交给陈思静。
陈思静进到屋里,首先看到李祥君的脸上有一道划伤。
“脸上怎么啦?”她问。
“扎的,抱玉米杆时一根横着玉米杆一下戳到了脸上。”李祥君解释着。
“以后注意点,多悬!”
陈思静大致察看了一下,就脱下外套放到柜子上。李祥君放了桌子,盛了饭端了菜,之后坐到陈思静的对面。
“才回来?”李祥君没有看陈思静的眼睛。
“升锅炉。天冷了。”陈思静觉得和他说话很乏味。
李祥君撩起眼皮,仔细地打量起陈思静来:“是、穆维新……烧的吧?”
陈思静的目光迎向李祥君,没有躲闪,她知道此时不能露出一点怯意,她给自己壮行色鼓勇气。
“是,你有想法?人家不图什么名不为什么利不要报酬,有错吗?”陈思静说。
李祥君脸上绽出笑容,说道:“没错——什么也不图希,难找啊!唉,人家愿意,谁有什么办法。”
陈思静眯起眼睛问道:“李祥君,你什么意思?别整天抱个醋罐子不放,还男人哪!”
李祥君在陈思静的逼视下嗫嚅道:“我也没有什么意思……谁抱醋罐子啦?”
虽然嘴上这样,他的心里却恨恨的。陈思静不理他,只顾自己吃饭。
因为不放心,怕学校的锅炉灭了,重新引火费事不说,弄不好还要将最西边的那组暖气冻掉,在李祥君收拾完后,陈思静让他自己到学校去。李祥君不情愿,但拗不过陈思静,而且他也觉得应该陪她去,这么晚了,她一个人走夜路会害怕。
雪还在下,白茫茫的一片,天上没有星星。代常庆才从锅炉房出来不到十分钟,见陈思静来了,啰里啰嗦地重提旧事,回忆陈思静借住在代常福家的日子。
陈思静反复交代了看好锅炉,撤掉办公室里不用的铁炉子后,就和那个代常庆的胖媳妇闲聊着。这时,从南边映过一片通红的光,代常庆媳妇说八成又是谁家的玉米杆垛着火了。陈思静心惊肉跳,就像那大火是在自己家里着的似的。李祥君要去看个究竟,被陈思静阻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