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君在吃早饭时说:“家里的存煤不多,还要买一吨。”
陈思静夹了一箸菜放到碗里道:“你下午上煤厂买吧,上老金家买,别上农机站那儿。”
李祥君点头。陈思静让他下午去有两方面的考虑:下午买煤的人少,相对于上午时间更充裕一些,最要紧的是李祥君能把所有的活计都做完。陈思静不喜欢往猪圈里钻,尤其是在扣着塑料的圈内。
李祥君一边咀嚼着一边皱着眉头说:“雇车要二十无钱,最起码也得十五元,再加上一吨煤钱,最少也要三百七八才能下来。烧煤就是烧钱呢!”
陈思静斜睨了他一眼道:“那你就别买,整天算计着,跟查豆腐似的,你不累吗?”
李祥君不满陈思静的话,反驳道:“我的豆是一块一块卖出去的,容易吗?干嘛一有事就提豆腐?我就是个豆腐匠,你不喜欢就换一个好了!”
“我说错了还不行吗?得了,下午去吧,晚上我做好吃的给你。”陈思静见他真的动了气,忙道谦。之后,她转了个身盛了一碗饭,又道,“祥君,晚上上你妈那儿儿,问问她家红芸豆打多少。”
李祥君疑惑地问道:“问那干啥?”
陈思静打了一个沉吟,然后说:“没啥,我是想,要打得多的话,就匀点。自家产的,知根知底。要是上市场买去,说不定买回来的是陈豆子。”
李祥君没有说去还是不去,陈思静也没有立刻让他做出决定。
今天是星期日。陈思静的假日都是在轻松和闲适中度过的。家务不需她劳心,有李祥君呢。有时候,陈思静想,假如有一天李祥君不在啦,她会不知道怎么过每一天。她习惯了李祥君忙前忙后而她自己在电视机前随剧情的起伏而高兴或忧伤。从家庭的角度看,她满意于李祥君,她承认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丈夫,勤快、稳重、不会与她计较彼此的回报与付出。但是他的过于细腻的情感又常常令她心神不宁,她不知道李祥君怎么会在意看起来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许人都有令人感到缺憾的地方,就像她看不惯李祥君农民的举止闻不惯他身上的气味。但事实上,她所见到之往往是虚幻的假象,尽管她承认在某些方面李祥君有与众不同的特别的优秀的品质,但所见的假象却遮却了真实的李祥君。这是为什么呢?好像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陈思静用过早餐后,就坐到热乎乎的炕上摆起了扑克。李祥君在外屋收拾洗涮,里里外外一通忙碌,之后又整理装鞋纸箱子里,将棉鞋找出装进夹鞋。
太阳慢慢地升到中天之上,又很快地滑向了西边,一点多了。
在上政平买煤之前,李祥君提了个建议,说用他的三轮车拉煤,每次拉三百斤的话,六次就拉够了,若是每次拉四百斤,就只需五次,反正每天都要去卖豆腐。陈思静责备了李祥君,说:
“那是干什么,玩呢?还不如一次拉够了,省下那十五元二十元的运费又能干什么大事,有病吧?”
李祥君悻悻地走了。
陈思静见李祥君走了,又坐到炕上,织起毛衣来。毛线是十·一时买的,现在都一个月了,才织了一点点。当初,李祥君说他的那件毛衣太在太旧了,颜色又不好,就央求她织一件。
陈思静静静地织着,不时扬起手扯一下线团,毛线一点一点地顺着她的指缝织进去。星梅这个星期没有回来,她来电话说她上姥姥家了。陈思静一边织毛衣一边想。下个礼拜她去城里,去看星梅。想起星梅,她的嘴角微微牵动,像做甜美的梦一样。
李祥君到煤场时,很意外地看见了林影。
林影的出现让李祥君的心里翻了一个个儿,这个只差一点点就与他确立了婚姻关系的女性已渐渐失去了年轻时的光鲜与润泽,但她的端庄和清秀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完全褪去。这个突然间又出现的在情感上曾与他有过牵扯的林影注定了还要与李祥君再续一个故事,一个不为李祥君所预知的故事。
从上一次见到林影到现在,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李祥君几乎要忘掉了那天买他豆腐的事,他对林影已有了很多的隔膜,林影在他心中已远非当年的那个婷婷玉立的年青女孩子,而是一个已为人妻的三十几岁的妇人。年轻时的风致依然可以辨得出来,但李祥君却无从知道林影的心中是否还和年轻时一样。即便是那样,又能如何呢?想到这里,他狠狠地骂了自己,怎么会这样的想入非非。
林影很大方,她主动和李祥君打招呼:“李——祥君,买煤?”
李祥君脸红了,手足无措神情慌乱第地答道:“是。”
林影会心地一笑,她大约又看见了年轻时李祥君的样子。
林影的衣着很朴素,在午后的风中飘逸着的头发却让她看起来很时尚。李祥君想搭讪着和她说些什么,但林影的手机传出了很动听有音乐声。林影和李祥君拉开了一点距离接听电话。她明显地拒绝了另外的一个人,另外一个她所熟悉的甚至很亲近的一个人,从她的语气中听得出来。接完电话后,林影请求走近李祥君道:
“我家有个煤棚子,向里装时可费劲了。”
李祥君看了看林影,说:“再不,我帮你把煤扔进去?”
这是一句试探的征询的话,透着八分的小心,亦有那么七分朦胧的期待。
林影听过后,马上展露出甜甜的笑容,说:“那敢情好,我正犯愁咋往里倒腾呢。”
再无多余的话,林影便走向煤场主那。无需讨价还价,就称了车皮、装车、再称重、最后算账交钱。林影跑前跑后的身影轻得象一只蝴蝶,当年的神采再现。当林影坐到司机的身边时,她冲李祥君一笑,道:
“祥君,坐这儿啊。”
农用三轮车的座位上勉强能挤下三个人,这就让李祥君有点为难,他腼腆地一笑,道:
“算了,我还是坐后边吧。”
开车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瘦瘦的小个子,他让林影向里靠一靠,说挤得下。林影向里挪了挪,空出一块地方。李祥君正犹豫时,林影伸出手,把他拉了上来。
司机把门猛地关上了,林影的整个身子就紧紧地靠住了李祥君。她的栗色的发拂在李祥君的肩上,一股好闻的香气冲进李祥君的鼻孔。李祥君侧着身子,尽量减少所占的空间,但他这样做的结果是:林影的半个脸面就在他的鼻外晃动,他可以清楚地看见林影眼角上细细地纹路,还有她右侧脸上的一粒雀斑。
瘦子发动了车子,突突的发动机的声音在耳旁起劲地响着。由煤场到林影家要有二里多路,在开始的一小段不平整的路里,随着车子的左右摆动,林影的脸不时地摩娑在李实君的鼻上。林影的脸温热柔软,这使得李祥君有种奇异的感受。
二里多的路只用几分钟就行完了。林影指挥着瘦子司机把车停在了大门口。李祥君跳下车,把门打开,让刚好能开进去的三轮车开进去。
这是一个简洁利落的小院,没有多余的杂物,东边是一小块菜园,靠西墙是一个煤和引柴的简易的棚子,棚子有一个门和一个窗子。林影让司机把煤卸下来,然后付了车钱。瘦子司机眨眨眼睛,说以后有活的话就叫他。林影打趣道:
“明年吧,明年一准叫你。“
说罢,她轻轻一笑,又甩了甩头发,回头看李祥君。
瘦子把车开出去了。林影把大门关好后,到李祥君面前说:
“帮我把煤从窗子里扔进去。”
她说完这句话后,转身进屋了。李祥君依照林影的吩咐一锹一锹地向里扔。李祥君的动作不疾不徐,一俯身一扬臂之中显现出有节奏的美感。在将要完成时,林影出来了。她换了一套衣服,一套很新潮有又让人感到淡雅的衣服。林影的脸刚刚洗过,淡淡的脂粉香飘过来。
“要不,歇会吧?”林影说。
李祥君没有停下来,挥动着铁锹说:“马上了,就几下了。”
他心里正想快些做完,好到煤场上去,时间不早了,回家晚了恐陈思静嗔怪。虽然李祥君在默不作声地劳动,但他能感受到林影注视他的目光,感受到了林影沉甸甸的心思。以李祥君的对于情感的认识,对于生命的考量,他确定今天不仅仅是不期而遇,还有另外一层更深刻的更隐秘的情愫蕴藏在林影的心中。这十几年来,他觉得差不多将林影忘了,觉得自己在异性面前心如止水,不再起波澜,甚至有时对生活或者对情爱失去了信心,不再有一点奢望。林影的蓦然出现让他心头一惊,他突然间发现原来自己心中不是死水一潭。十几年前的经历又兀地窜回到他的记忆里,那个长发的清秀如水的影子又浮现在他的眼前,恍恍惚惚地如做梦一样。
当最后一锹被李祥君扔进棚子里后,林影笑吟吟地让道:“洗手喝茶水,看造得跟小花狗似的。
这样亲昵的话让李祥君心头一颤,忙说:“不了,我还是上煤场。”
林影没有说什么,她没有理由再挽留李祥君。在门口,她低声地抱怨道:”你怎么总是躲着我?”
李祥君一怔,随即红了脸,他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即便是说了谎,脸上的表情也会说明一切。
“我?没有。”李祥君的声音很低,细微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
“那你,再卖豆腐时还从这儿过,行吗?”林影的语气里有一半是请求。
李祥君郑重地点头,然后走出去。还没走出五米远,他忽然转身问:“我以前买豆腐咋没看着过你?”
“原先我不在这住,这个房子是后买的,买有俩月吧。”林影见他回身问自己就趋前一步答道。
李祥君明白了。他骚头想了想,又猛地转身,向回走。林影忽然微笑了一下,手指揩上了齿间。
陈思静在家里等着李祥君,却始终不见他的影子,她后悔没让李祥君把自己的手机带上。很多时候,她不让李祥君动她的手机,她这样做的理由是:有很多工作上的事必须用手机来沟通,手机要时刻在她身边;另一方面,她不想让李祥君从手机里的信息中窥破自己心中的不愿意为别人所知道的隐秘。李祥君恪守着陈思静为他立下的规则,因为他天性中有易于接受暗示的品质还有后天养成的不愿探视别人隐私的习惯。作为李祥君,他知道自己性格中的缺陷,不能自主少有男人的刚性,只会在主观上努力顺应别人。他努力克服的结果是:在自己的意见不被陈思静采纳或不被重视,他就少言寡语,以一种消极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不满;或者是在违背自己的意愿下做事,即便自己觉得错了也要继续。但家庭的是是非非很难有一个判定的标准,而事情又不是可以彩排的,大多数的时候,李祥君的郁闷往往是被新的郁闷挤占了。比如说,有一年上半年的那茬猪,依李祥君的意思是,在猪长到一百八九十斤时就卖掉,但陈思静说怎么也得喂到二百斤吧。那时猪价在下跌,如果按陈思静的说法去做,多卖的那部份也正好被跌下的那部份冲销了。然而,陈思静是不容置疑的,而恰恰李祥君又以一种悲情的力量去抗衡,虽然最后证明他是正确的或者说他没有错,但他却多了一些不必要的付出,而心情又多半沉浸在压抑中。
陈思静算计着时间,想李祥君现在应该回来了。她答应做一些好吃的给李祥君,她也真的在赵守业的食杂店称了一斤肉,泡了木耳,还特意打了几个大的土豆切成丝炝了以后浇上调料油拌上几抹香菜。又不是去煤矿拉煤,还不回来!?她心里责怪着。
李祥君此时正看着司机装车。等装完车称完重付了钱后,他就忙不迭地坐到司机的身边,催促他赶紧往回走。
当陈思静听到后面的车响快步走出来时,车已倒进了大门。李祥君指示让司机把车倒到墙角处,然后停下,司机下来卸煤。李祥君一脸煤黑色,左脚上滑稽地沾了一条儿脏兮兮的塑料布。李祥君见陈思静傻呵呵地看,就对她说:
“远点,煤面都飞你身上去了。”
陈思静乐了,说:“面子,哪有面子,湿的涝的像搁水泡过了。”
司机一边卸煤一边说:“大姐,都这样,卖煤也卖水,要不,跟谁挣钱去?”
司机很爱说,从下车的那一刻起就没住嘴。卸完煤后,陈思静付了车钱。这时,天已擦黑。
李祥君用温水洗脸时,陈思静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李祥君说他碰见了大耳朵张平,张平他们要搞同学聚会,耽误了好一阵子,到了煤场后又一时找不到车,所以回来晚了。他扯了谎,但陈思静就没有留意他有什么样的表情。即使看了,她也不会有所怀疑,因为李祥君几乎不说谎。
“什么同学聚会,聚什么会!又不是是出人头地的,像你似的整天摆弄黄豆还聚会呢!”陈思静揶揄着。
虽然李祥君说了谎话,但也不愿意听陈思静这样挖苦字自己,就无可奈何地抽了抽鼻子。现在,陈思静已将木耳炒好了,正向桌子上端。她今天的神色很好,语调也轻柔亲切,
“用不用倒点酒?辛苦你了。”她抿嘴一乐,洁白的牙齿在灯下闪着光润的亮色。
李祥君这天晚上想了很多,他总是看见林影的细细的鱼尾纹和那粒雀斑,还有林影的拂动的没有束起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