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号的那天早晨,李祥君没有做豆腐。因为习惯,他早早地就醒了,但天色还没有亮,他只有捱着,听着石英钟的咔噔咔噔地走动。五点半时,他打亮了外屋的灯,借着从门玻璃透来的光亮悉悉索索地穿了衣服。陈思静迷迷糊糊地问道:
“几点了?”
李祥君说五点半。陈思静又翻了个身,唔唔噫噫地说道:
“外屋没有磨豆子响动还睡不踏实呢。”
李祥君把自己的被子压到陈思静的下半身上,说:“你睡吧,饭好了我叫你。”陈思静含混地应着。
李祥君来到外屋,开了门,让外面的新鲜的空气涌进来。有了流通的空气,屋里顿时清爽起来,积存了一夜的各式的味道立刻散逸掉了。青黝黝的早晨的空中还点缀着那么多明亮的星星,在寂静中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着闪动的星光,在无边无际的长空中一路跳动过去,寻回自己失落的梦。
李祥君打了几个土豆,洗好了切成块,又将窝瓜收拾停当后,就将灶火点燃。他对于今早的饭菜已做好了筹划——捞饭、土豆熬窝瓜。熊熊的灶火烧得旺盛,锅里面的水开始泛起汽泡。李祥君又填了几铲玉米芯后,开始搅拌猪料,然后拎起拌好的料到猪圈,把猪料投进食槽里。待他重回到屋里洗过手后,锅里的水已经半开了。李祥君把洗好的米倒进锅里,用勺子贴着锅底搅动了几下,就盖了锅盖。锅里很快沸腾了,米在变得混浊的水里翻上翻下。等到米还没有完全伸展开时,李祥君把九分熟的米捞上来,盛到一个浅绿的盆里,米汤则被淘到另一个盆里。他重又刷了锅,再切了两个辣椒,打了一个鸡蛋,放进一个在盛酱的碗里搅拌。忙完这些后,李祥君把快要熄灭的灶火救起,很快锅又热了,于是,倒油,放土豆块和窝瓜块翻炒,盛已不算热的米汤放进锅里,再倒进半舀子凉水,最后撒上盐、调料。李祥君轻松地忙完这一切,没有浪费一点时间。九分熟的饭和搅拌好的酱放到撑子上,盖上锅盖,余下的就是烧火了。烧火时不能太急,太急了汤汁很快就会熬干,那样土豆和窝瓜还没有熟透呢。
李祥君坐在小板凳儿上,望着灶里的火。火苗映着他的脸,像涂了一层油彩。星星不知什么时候隐去了,天色已亮,霞光抹在大地上,房屋上,墙上,到处都呈现出如梦幻般的淡红色。
李祥君掀起锅盖看了看,汤汁正好偎住了红的窝瓜和白的土豆,浓郁的酱香冲进鼻孔,他舒服地紧了紧鼻子。这时还不到七点钟。
李祥君进屋,碰了碰陈思静伸在外面的手说:“哎,好饭了。”
陈思静早已醒来,她仰脸看李祥君道:“不好意思,你做好饭我才起来。”
李祥君一本正经地说:“习惯了,要是你哪一天待我象一个客人,让我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我还觉得不舒服呢。哎,天生就这个命!”
他的这番话让陈思静感到好玩,她笑道:“装得还挺像,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象杜甫。”
陈思静的比方不贴切,但她找不到更适合的词语来形容。
“盆里的水是热的,快洗,再等一会儿就凉了。”李祥君催促着陈思静。
早饭吃得很惬意,陈思静说天天吃这饭才是最大的幸福。李祥君说自己小时候常这样的饭,不过那时是小米饭而不是大米饭,都吃够了。话语轻松,两个人的心情也好得很。李祥君告诉陈思静说十点钟可能回不来,要陈思静看看猪圈。陈思静半是开玩笑地说:
“等梅婷搬走了你就再也不用惦着去了。”
说完,她看着李祥君。李祥君很认真地答道:
“以前也不是天天去,就算是天天去也用不着疑神疑鬼地揣测我和她之间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别想得那么复杂,你的任何一点无中生有捕风捉影似的盘诘试探责问都是对我的亵渎辱没污损。我和别的女人或许有婚外情,但和梅婷不会。”
陈思静笑道:“谁想得那么复杂?是你。我就是开玩笑嘛,你急什么?”
陈思静上班了。李祥君看看钟时间还早,就收拾碗筷打扫屋子,做完这一切后又到猪圈内收积存了一夜的猪粪。昨天,赵梅婷要他和赵庭财早些过去,说她只有见到他们才安心,所以,李祥君早早地到赵庭财家里。在赵庭财那里,赵庭禄也在,他们一同去了政平村。
树叶在风中飘摇着,一片一片地落下来,金黄的叶片也摇落了一个个秋天的梦幻。
还不到九点,李祥君和赵庭财赵庭禄就坐到了赵梅婷的屋里。赵梅婷今天穿了一身淡雅的衣服,唇上淡淡地涂了口红。对于今天的赵梅婷,李祥君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就好像重新认识她一样。房子卖得很顺利,所以赵梅婷的神色特别地好。
赵庭禄对李祥君说:“祥君,待会你过去,看那边还有什么事,两边好沟通一下。”
赵梅婷说道:“没有什么事吧,一手钱一手房。不忙,再坐一会儿。”
她看了看表。
九点刚过一些,李祥君站起来,对赵庭财也对赵庭禄说:“我过去吧,看看他们准备得怎样了。”
赵庭财嗯了一声道:“过去也行,让他们有了准备。祥君,等会儿你过去时跟他们说别让咱们立刻搬家。”
李祥君回道:“这不能,大爷,他们不差这几天。”
老四正在院子里和另外一个粗壮高大的男人说话,见李祥君进来,忙跨前几步拉住他道:
“兄弟,来了,我跟你介绍介绍。这是我HEB省的朋友,大刘,就叫刘大哥。”
那个被称为大刘的伸出手和李祥君握了握。老四把李祥君叫到一边问:“梅婷她爸来了?”
李祥君回答说:“来了,还有赵庭禄,她四叔,我们一起来的。”
老四想了想,问:“认识,我看着过他。没啥变的吧?”
李祥君呵呵一笑道:“能有啥变的。”
老四舒了一口气,继而又道:“等会儿,让他们过来,傍十点写文书,早写完早利索。还有,祥君,你那豆腐还做吗?”
李祥君答道:“做呢!怎么啦,回哥?”
老四说:“没啥,那什么,明天你把你那破豆腐车扔卖给收破烂的吧。”
李祥君看着老四,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问道:“卖了我干什么?”
老四哈哈大笑道:“祥君,等喝完酒我跟说正事,现在没工夫。”
这时,老四媳妇叫老四,说魏老伯叫他。老四急慌慌地进了屋。过了一会儿,老四出来。
“兄弟,你去叫他们过来过来,咱们写文书。也不早了,写完文书还得吃饭。”老四喜滋滋地说,面带笑容,“把那什么证书也拿过来。”
李祥君答应过后,转身去叫他们。
赵庭财哥俩和赵梅婷进来了,后面跟着李祥君。老四把他们让进屋里。这时,屋里已有六七个人了。赵庭财作为早先社办工厂的铁匠,和魏老伯早就熟识,只是这些年来没有见面。他俩要过了招呼后,魏老伯看着赵庭禄迟疑着说:
“认识认识,那年祥君过礼时咱俩还坐一桌呢。哎呀,这一晃十好几年了,真不经混!”
赵庭禄亦做着同样的感慨。
几个人寒暄客套了一会后,老四高声喊着:“马老师,现在咱们写文书。”
马老师是乡中学的语文教师,已退了休,李祥君认识他,赵庭财赵庭禄也也认识。马老师听老师说,就铺开纸,蘸了墨,道:
“老四,梅婷,不是没有异议了吗?房子作价三万五是吧?”
老四频频点头。于是,马老师写起来,众人都围观着。写完后,马教师清了清噪子道:“我叨咕叨咕。”
老四手里掐着一大叠钱,附合道:“对,马老师,叨咕叨咕。”
马老师高声念起来:“卖房契约——今有潘老安及儿媳与杜兴周协商,潘老安愿将……”
马老师念完后叫过李祥君道:“来,你是房媒,在中人这儿签名按手印。”
李祥君红着脸签上了自己的名下按了手印,然后是赵梅婷和老四各自在买方和卖方的名下按手印,又有其它的几个人也都在各自的名下按了手印。
这一纸文书生成后,由老四媳妇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老四抖抖手中的钱,然后递给李祥君道:“你是中人,这房钱就先可着你过数。”
李祥君从未办过这样的事,他面色微红,气也喘不匀了。
“祥君,你可瞅好这里是不是有假钱。”
其它人都应和着,说这是应当的,当面人对面钱。李祥君细细地数着,因为他在数钱,就没有人作声。李祥君数完了,又转手递给赵庭禄,道:“三姨夫,你再查查。”
赵庭禄接过这笔钱,又数了一遍,然后笑道:“没有错,三万五。今儿个这事就算办成了。梅婷,把房照都拿过来,给你四哥。”
赵梅婷从兜子里拿出房证,交给老四,老四笑眯眯地收下。
魏老伯叫过老四,又对赵庭禄说:“庭禄,最后一个过场还得走一下,让梅婷和东院的邻居领着老四把地界认了。咱们有话说在前头,省着日后出了麻烦,那多不好!”
东院的邻居马上接过道:“是的,应该的。”
于是,老四和小芳还有另外几个人就都出去到赵梅婷那边,李祥君也过来了。东院的邻居说:“就这么个帐,简单,不用梅婷说。这墙是潘老安砌的,地方也是他的。”
他指着地面。地界毫无异议,没有一点纠葛。这些人再回到老四的屋里时,已经十点多了。虽然事情顺当,没有波折,但事事都要办到想到,也就费了不少时间。这会儿,老四大声喊着:
“时间不早了,按老规矩办,今天我招待。咱们这就去马华饭店。我在那订了两桌席,可赵本山讲话,吃好喝好。走!”
他一挥手,很有风度很有气派,也有点滑稽。李祥君乐了,拍拍老四的肩膀说:
“四哥,什么时候学的?”
老四挤挤眼睛道:“不用学,现砍现安。”
李祥君频繁出入,对这里已是相当的熟悉。老四和众人进来后,就看见马华满面春风地迎候着。老四拍拍他的屁股,就是很好的一个招呼。
李祥君、赵庭禄、赵庭财、魏老伯还有杜家老大以及另外两个坐在一桌,其它人都坐在另一桌上。赵梅婷背对着李祥君,她的旁边是老四媳妇。酒宴开始后,老四逐个敬酒,说着吉利话喜庆话,自然也得到了人们的回应。
酒至半酣时,老四再起身,一手拿着白酒瓶,一手拿着啤酒瓶,先给李祥君倒酒,并说:“兄弟,你劳苦功高,这是哥哥我敬你的。”
然后是赵庭财,再依序位挨个倒上。这桌倒完后,他又跑到那一桌去,先端起赵梅婷的酒杯说:“梅婷,四哥先给你满上。咱们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四哥有些事对不住你,今儿就算是我赔礼了。”
赵梅婷忙站起身道:“四哥,你说哪去了。这两三年没你搭帮,还真不知怎么过来呢。”
酒杯倒满了酒后,老四举着杯看着赵梅婷,说:“梅婷,房子我买了,是祥君穿的针引的线。有李祥君在,四哥我不在乎贵贱,三万五就三万五,我‘奔’都不打。端起来,四哥我等着呢,给四哥一个面子行不?意思意思,我先干了。”
他仰起脖,一杯啤酒下去了。赵梅婷抿了一口笑道:“四哥,你是爽快人,四哥要不是爽快人我就把房卖给别人了。”
说罢,她笑起来,脸色潮红。
将近十二点时,李祥君这桌才撤下,赵梅婷那一桌人早走了。魏老伯吩咐老四道:
“老四,喝完别瞎咧咧,跟个流氓似的。”
杜家老大是个沉稳的人,不太爱说话。他看看老四在饭店的椅子上没完没了地坐着,好像要把这椅子坐穿一样,就半是劝半是命令地说道:
“老四,还有正事,领祥君回家里。”
老四拍脑门道:“对,说正事。”
他随即对赵庭财赵庭禄和魏老伯说:“都上我家里,都上我家里坐。”
赵庭财说不去了,他们要上赵梅婷那里。
老四扒着李祥君的肩膀回到自己的家里后,杜家老大也一并来到老四的屋里。一进屋,老四就一头扎到床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过了一会儿,他坐起来道:
“祥君,早晨我不是说有事跟你说吗,现在我就说。那,我大哥,我大哥也有话要跟你说。”
李祥君对杜家老大已经很熟悉了,他冲老大笑了笑。老大责怪老四道:
“这酒让你喝的,哪辈子没见着酒?你躺那儿,我跟祥君说。”
老四摆摆手道:“别介,大哥,我说。这是我们哥俩的事,你瞎掺乎啥?兄弟,兄弟,我想让你当业务什么表?”
他转脸问杜家老大。杜家老大说:“业务代表!”
老四把脸再转过来,说道:“对,业务代表。兄弟你知道我为啥买东院那房子吗?不要房,要地场,知道不?”
李祥君点头,便是理解了他的意思。老四又继续磨起了豆腐:
“祥君,那东院的房子不值三万五,大价是三万二。我为啥买?一是要地方,二是你是中人。我多花三千两千的算啥,球哇!祥君,四哥不是吹,三万五万的一撒手,我眼眉毛都不眨……”
老四收拢不住自己的嘴,胡说八道满世界飞舌头。杜家老大赶忙截断他的话说:“老四,说啥呢?两盅酒喝的,熊色!祥君,是这么回事。”
他刚想说,老四又连忙接道:“大哥,我说。兄弟,我不是想让你代理吗,真的。我和你大哥,你二哥,你三哥,你四哥,还有我,我们哥四个商量好了,让你上河北那块跑业务。啥业务代表,就是卖酒的,就跟小姐似的,说小姐也行,说婊子也行,说妓女也行。实话说,你人聪明有道,又本份,我们才相中你。那、那你光聪明不行,一肚子花花肠子,我信不实;光本份也不行,脑子里没道,出去咋混?哎,祥君,我跟你说啊……”
老四用手拍着床面,想了好几秒钟:“我跟你说,工资底是一千,还有提成,多卖一箱有多卖一箱的钱。还有呢,出去吃住我包,手机费我包,还配车。那不包,泡小姐的钱不开付。”
老四虽然酒醉后说话没有逻辑,但意思总算是讲明白了。
“四哥,大哥,我不懂这方面的事。”李祥君诚恳地说。
老四扬起手划了一个圈,道:“谁天生就懂?学嘛!等过些天你跟车上河北,和杨大勺子学十天半拉月的。一学就会,不难!”
老大说:“祥君,你看,你四哥说的这事,你觉得怎么样?”
李祥君思忖了一会说:“这得和陈思静商量商量。”
老四嚷道:“商量个屁,啥事都她说了算,还叫老爷们!告诉你兄弟,只要不扯三拽俩的,就自己拿主意。”
李祥君笑道:“就算她同意,也得等我把猪卖了才行啊!”
老四凑近李祥君,在他的身上嗅了嗅:“浑身是豆腐味猪粪味。你就那么没出息,离了猪不行啊?”
李祥君脸色通红,道:“四哥,总得卖了猪吧,要不怎么上河北?”
杜家老大瞟了老四一眼说:“说话连个把门的都没有。祥君,大哥说一句话,我们哥几个看你人品好,才找你的。回头好好想想,这也是件大事,别听你四哥瞎咧咧。”
李祥君点着头,在杜家老大跟前,他有一种安全感和信任感。
老四的眼皮重起来,但他还是勉力支撑着,重复着刚才对李祥君说过的话。李祥君见这个情形知道再说下去也说不出什么新意来,就同杜家老大告辞。老四送出门,被老大推了回去。老四摆着手说:
“不送了,不送了。”
在大门口,老大很郑重地对李祥君说:“刚才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吧?就是去推销白酒,底儿是一千,另有提成,吃的住的我们管,保管吃好住好,每月报销一百块左右的手机费。回去好好陈思静核计核计。长年在外的活,不和她商量说不过去。”
杜家老大说完这番话后走了,他还有事。
赵梅婷在饭店出来前让李祥君到家里,这会儿她正在窗子里向这边张望。李祥君来到她的房间里后,赵梅婷立刻将一杯水端过来。李祥君不善喝酒,现在看上去,脸色涨红,连眼皮都是红的。叶有贵把三万五千块钱存到银行后回家了。李祥君喝着茶水,一边听赵梅婷絮絮地说事情。她的声音缥缈得好像从云端里传来,他没听明白是什么。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喝得他浑身冒了汗。赵梅婷忽然探过身子问:
“哥,你说这房子值不值三万五?”
李祥君稀里糊涂地答道:“值!值三万五!”
赵梅婷冲西边努努嘴道:“就是嘛,我就不信他就愿意当大头?”
李祥君迷迷糊糊地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