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继续,所有的情感也在不断地延续转换。
赵守志亦是如此,他这些日子为着孟繁君丈夫的事,费心劳神。直到十月十八号杨文宽打过电话说表册已填完上报,正等着批复后才安下心来。他没有忘记孟繁君十八年前说过的话,但却不能去实践它,原因自然是多方面,可细细梳理又说不太清楚。以他的社会经验,赵守志觉得延请并酬谢吴副主任和杨文宽是应该的,不能口惠而实不至。但吴副主任尽言这是互相帮助,说酬谢酬劳之类的话就见外啦。赵守志自然知道其中的奥妙,便不再坚持。他关心别人的事,却很少关心自己的事,以至于林琳在星期日中午打电话嗔怪他说:
“你学陶渊明吧,归去来兮,享田园之乐。”
赵守志不明其意,便说道:“没明白什么意思。”
“没明白什么意思?你那么聪明会不明白什么意思?”林琳一定是瞪圆了眼睛,“副局长人选的事……算了,不和你说了,你就是个书呆子。有件事告诉你,刘全忠母亲去世了,今天晚上出灵。”
赵守志笑笑道:“什么时候去?”
林琳说:“三点左右吧,我们去叫你。”
刘全忠的母亲故去了,对,上周五时他就没上班,他请假说母亲病危。唉,人生无常。
赵守志放下电话后就梳洗了一番,然后找出衣服搭在沙发的扶手上。现在已是下午到二点多一点儿。
“你说谁老了?”叶迎冬从卫生间出来问。
“刘全忠他妈。”赵守志简短地回答。
叶迎冬哦了一声向阳台走去,叽哩咣啷的一阵响后大声喊:“哎,你过来把这袋大米弄进去。”
赵守志闻声出来,把上午新买的大米塞进了阳台的小柜子里。
“咱这屋太窄巴了,要不咱们换个大的,我听说你们局里要盖家属楼呢。”
“好的,不过那得两年以后吧。安民昨天把叶思雨踢了,因为他不写作业。”
“嗯,咱家云兵就是就是随我。云兵,别老看电视,眼睛都看坏了。”
……
赵守志和叶迎冬忙了一会儿后,抬眼看一下北墙上挂的石英钟,不觉已是二点四十三,他便说:“不行,我得赶紧穿衣服,要不不赶趟了。迎冬,有件事和你说,算了还是不说了。”
叶迎冬见他预欲言又止的样子便追问道:“有话说,别拉半截屎。”
赵守志瞪了她一眼,道:“说的这个埋汰。”
他拿起衣服穿戴起来,不去理会叶迎冬。
“说呀,什么事?”叶迎冬挨上前来很柔情的抚了一下他。
“嗯,让你哥以后少收收礼物,八月十四我就眼见一个小胖子把一个信封交给了他。我妈常说,喝凉水使脏钱,早晚是病。”赵守志的话戳中了要害,叶迎冬沉思着,过了一会儿说:
“还是你说吧,你们是同学。”
手机响起,赵守志接过,是林琳他们来与自己会合,于是他下楼。在楼下,黑色的轿车发出柔和的突突声,只等再次启动后向前滑行。赵守志由挡风玻璃上看到大张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后面是李慧敏和林琳。林琳推开车门招呼道:
“赵老师——”
林琳的甜润的声音让赵守志的心里一震,他紧走几步坐到后排的座椅上。
司机小刘前后看了眼,说道:“都坐好了,起驾。”
大张这个四十一二岁的面色微黑的男人,回头看看李慧敏和林琳道:“哎哟哟,瞅瞅给我们赵主任挤的,一点也不会怜香惜玉。李姐,你往边上靠靠,林琳你往李姐身边靠靠,也不怕捂出热痱子来,真是。”
他的一本正经的神情还没持续三秒钟,自己先笑起来。林琳故意板起面孔嗔怪道:“你选了个好座位,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无礼至极。”
“哎呀呀,少说那没良心的话,要不我和赵主任换座位,同意不?”
李慧敏会心地一笑,拿眼睛看了大张一下道:“刘全忠老家离城里挺远的,好像有一百多里呢。”
大张谈话的指向马上转移,接过话道:“有,太有了,这条道我最熟。想当年我就战斗在临江公社,披肝沥胆披星戴月风里来雨里去为党和人民呕心沥血肝胆相照。”
赵守志听他胡说八道不禁微微地眯起眼睛。林琳笑道:“还呕心沥血,赶像***了?说话不脸红。”
咣当,大张的脑袋一下撞到了车子的窗棂上,疼得他咧嘴骂道:“这破路,疙瘩溜秋的屎都快撴出来啦。你还别说脸红不红的,你真看不出来。我天生黑脸,不显色。这有好处,年轻时显老,岁数大了又不显老了,你说气人不?”
李慧敏慢悠悠地说:“说啥不管不顾的,也不分个场合,什么是撴出屎来,撴出来不会再坐回去?”
大张提了提鼻子摇头晃脑地闻着,过了几秒钟,他放慢了语速道:“好像有一点味道,嗯是、是林琳的脂粉香。”
赵守志原来想着大张会说屎臭这样的话来,却不料他把话题转到林琳的身上,便转脸看去,恰与林琳的目光交接。林琳并不躲避,与赵守志对视。林琳的脸上有一点红晕,而且这一点红晕正在白皙细腻的脸颊上扩散。
大张见林琳没有反应,就回过头来,看着林琳道:“看咱们的林琳,都不用抹啥蜜呀霜的,不擦胭脂自来粉,是不是赵主任?不过,有一点,太白净不好,不抗抹糊。”
林琳扬起拳头,透过前排座椅的空当间捣了过去,责怪道:“快闭上你的破车嘴,别拿我和赵老师开玩笑。”
虽然是责怪的话,但看表情倒好像有一丝甜蜜与温情。
“好滴好滴,说我自己。话归前言,说脸黑这件事。那年我二十一,我大姨的小姑子看见我了就问,哎哟你现在孩子几岁啦?我大姨说哪呀,才二十一,婚还没结呢。又过五六年一个老太太问我,孩子,三十了吧?前五年,我姐的表姑婆说,这孩子三十多了吧?有没有对象,给你介绍一个?你说,哎,你说,长得脸黑是该自豪还是懊糟?我招谁惹谁了?”
现在的车上,大张就像是说单口相声一样,一半正经一半玩笑,一半自我肯定一半自嘲地乱说,惹得大家的笑声此起彼伏。赵守志只是静静地听着,这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职位不便于与他插科打混,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有林琳在身边,令他感到拘束。
“赵主任你考驾照吧,以后出门方便。”专心开车的小刘忽然说。
提起驾照便又引来了一番议论。
以后公车取消了,给油补。
是吗?谁说的?
我刚说完,哈哈。
我看捷达好,皮时抗造。
赵主任,凭你那聪明劲儿学车手掐把拿。
林琳也得学,赶明赵主任出门你得当司机兼保镖。
胡说什么呢?干嘛把我和赵主任捆一块儿。
捆一块儿了吗?没觉得呀。
……
“赵主任,”小刘微偏头用眼角的余光扫着赵守志,“我听说你副局长的任命书快下来了。”
赵守志微微笑道:“我还没听说。哎,小刘那天你买的衣服不错,面料做工都令人满意,就是款式老点。”
赵守志把话题成功地岔开了,李慧敏和林琳很热烈地讨论起衣装鞋帽来,大张也时不时凑进来打个哈哈。
道路弯转崎岖,车子一路颠簸。行至半路时几个人便很少说话,说得累了。
忽然一个转弯,赵守志的身子向右侧倾去,也就是在此时林琳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哎哟,吓死我了。”林琳有些夸张的说。
林琳说话时,她的手试探着向下移动,慢慢地握紧了赵守志的手。赵守志的心陡然加速跳动起来,他不敢看林琳的面颊,只能用心去感受。林琳的手心潮润润的,大拇指轻轻地捻动着。
几分钟过后,赵守志用手指轻按了一下林琳的虎口,并把脸偏转过去,以目光示意。林琳循着赵守志的目光望去,见李慧敏看向外面,便会意地将手松开。
赵守志这一行人,穿村过镇到刘全忠老家时,已是四点多钟。
在灵前三鞠躬以示哀悼后,几个人都进屋里,与前来吊唁的同事熟人闲聊,林琳和李慧敏坐到一角,与另一个女同事小声的说着话。
丧葬的场面他已是见过多次,压抑的氛围虽然不强烈,但也绝非红事那样可以肆无忌惮的地玩笑。就这样过了半个小时后,主持丧事的那个瘦小男人喊:“全体亲朋故旧吃饭。”
丧事的饭吃得勤,一切都依凭老规矩,这里虽说与自己家相距一百多里,但赵守志觉得礼制大同小异。在吃饭时,林琳没和赵守志一桌,这多少让赵守志有点失落,但在脸上不会有所流露,也尽量不向她那边张望。饭菜很简单,馒头和五个菜算不上寒酸,也不能称之为美味。赵守志稀里糊涂吃过后,就到一边去和宣传部的王有为谈论他们共同的话题。
辞灵仪式要五点进行,所以之前的这段时间他们仍旧回到屋里等待着。
“赵老师,牙。”林琳忽然提醒正在讲述自己老家里丧事流程的赵守志道。
赵守志不明其意,所以就疑惑地看着她。大张笑嘻嘻地说道:“说你牙粘上了韭菜叶,嗬,来不来就关心上了。”
赵守志一时窘迫,连忙背过身子用指甲揩拭,确实有一片韭菜叶刮到了指甲上。他轻轻弹了一下,那韭菜叶便不知所踪。哈哈的一阵含有深义的笑后,林琳拿过一枝烟塞到大张的嘴上道:“堵上!”
大张连声说:“堵上堵上,不说不笑,行了吧?”
随着他的话语声,那支烟也一颤一颤的上下跳动。
“老少亲友们,现在辞灵仪式正式开始。”司仪喊道。
赵守志随众人来到灵棚的左前方,专等着司仪喊他们过去好躬身行礼。
念祭文,献菜,然后司仪喊道:“现在请刘老伯母的长子刘全忠中的同事们到灵前辞行。”
听到召唤后,赵守志等众人便齐聚陵灵前,在他的号令声中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与刘全忠作别后,他们向院外走去。大张喊道:“自己拿好东西找自己车,自己经管好自己人。”
天色暗黑,华灯已上。
循来路回走,几个人都没有了说笑的兴致,尤其是大张,他静靠在椅背上微闭起了眼睛。
“这路叽哩拐弯儿还不平,都刮了底盘,啥时村村通啊?不说修路吗。”小刘抱怨几句后就专心地开车。
十几分钟后,林琳拿出挎包里的随身听,带上耳机专心地听起来。赵书志很精神,没有昏昏欲睡的感觉。他转脸看去,李慧敏头已靠着座背扭弯着身子像是在睡觉。忽然,林琳摘下一只耳机举手塞进赵守正的左耳里,耳机里传出《葬花吟》哀婉凄美又深沉的旋律: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独倚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花落人亡两不知!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赵守志能哼唱出整首歌曲,但现在他却有另一种感受,就像远天的飘渺的红云正向这儿移来,红云下是柔和的风,风的后面是林琳的影子。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相思、大海、梦中的婚礼……往复循环的韵律不断地响在耳边,也将一幅幅画面映在眼前。林琳依靠在赵守志的肩膀上,像是睡了,只是她的眼帘在微微地跳动。
在进城之后,赵守志用右手轻轻地托起林琳的下颏,林琳睁开眼,迷离的目光洒在赵守志的脸上:“到了?”
“到了。”赵守志回答得很简短。
在第二天下午空闲时,赵守志发短信问林琳那个碟片里的歌是什么名,过一会儿林琳回消息说那里有《葬花吟》《梦中的婚礼》还有《相思》。
赵守志又问,那些歌曲都很伤感,我听了以后心里酸楚。林琳,你有心事吧?林琳回话道,我离婚了,手续刚办完,我心里苦,我想找一个人倾诉,可没人肯听。
赵守志没在回话,他不敢再撩拨林琳的痛点,就闭上眼睛默默想着心事:林琳……
电话铃声响起,赵守志看过去,见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他接过道:“你好,请问你是……”
还没等赵守志说完,电话的那端便有啜泣声传来:“我知道是你,守志,姐想你。”
赵守志举着手机刚要说话,嘟嘟声响起,电话挂了。是孟繁君,她一定是从杨文宽那里要来了自己的电话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