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百才死了,死在了二00二年的春天里。
陈百才死之前大睁着眼睛说,他在姥姥家的院子里扎风车,等风车扎好了就到风中去放。他还说他去地里了,那里长出了那么多苣荬菜……
陈百才弥留之际有那么多的幻象,那幻象里有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的死去的二姐,他们在一起幸福开心地过生活。陈百才清醒时,目光里有无限的留恋,看过了女儿又看过儿子,最后用尽气力对他的哥哥说,孩子还小,以后就全由他照顾了。
以赵庭禄为主的众乡邻将陈百才安葬了,安葬在他家的承包地里,好让他每日都能看见旭日东升,感受细雨和风。为陈百才办丧事的那天,春光明媚春深似海,玉米秸秆也饱浸了春天的味道,只待春雨淅淅沥沥下时再释放出去。赵庭禄有悲戚之感,虽然陈百才不是亲侄女婿,可是相处日久又有不幸的遭遇,便让他有削骨之痛。大广播走了,孙江走了,李宝发走了,李得来走了,那么多老的少的都走了,不知道下一个走的是谁。
赵庭禄在处理完陈百才后事后,就回到家里仰面倒在炕上,将自己放成了一个大字。
“这个犊子孩子,非得要倒腾牛去,横扒拉竖挡着都白费。”张淑芬在敞着门的西屋里说。
赵庭禄坐起来,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下地,到了门口大声问道:“跟你说要倒腾牛去?”
“还跟我说?他啥事跟我说。这不是吗,谢同起还有胡明军他们几个正在小卖店的屋商量呢。”张淑芬的话里有些许的不满和无奈。
“那亚娟同意吗?”赵庭禄问。
“你说同意不同意?不同意能让他们呼呼啦啦的来这吗?”张淑芬将心里的那点不满发泄到了赵庭禄的头上,这让他稍许的不悦,但也没说什么。
赵庭禄到外面看了一会儿,然后抄起四股叉翻起了园子。
偌大的庭院被区隔成两部分,东面的三分之一都铺上了红砖,以便于行走不至于雨天泥泞又可以停放车辆码放玉米,东面的大半部分用作种植菜蔬。赵守业乐于也善于经营自己的家园,他骄傲于自己的成果,每每站在院落里,美滋滋地欣赏。赵庭禄翻了一阵后觉得腰有点酸痛,就直起身来看东墙下栽的蒜和小毛葱,小毛葱已破土出苗,绿油油的特别好看。
赵庭禄不敢用力猫腰,怕再闪了可就坏了菜,正是干农活的时节呀。三年前他端半洗衣盆水出来并用脚尖将门踢上后,猛地听着左腰那嘎巴的一响,谁即便感到一阵麻痛。自那时到现在,赵庭禄便时不时的闪腰,把他都闪怕了。
赵庭禄弯腰插了几下后,赵守业从门里探出身来喊道:“爸,你搁那块得了,说不上哪天又嘎叭下拧腰了,还得给你扎咕。赶明我找一个小旋耕机把园子搅了,那多省事。”
赵庭禄心里骂道:油拉罐子卡前失——净嘴支着!哪次不都是自己买药,再不咬牙挺着。
虽然心里这样想,他还是放下叉子,跺了跺脚,眼望着自己的屋门向前走去。
赵庭禄没有进自己家里,而是折向小卖店。他想起张淑芬的话,他要一探究竟。
赵守业的东西十来米,南北五六米的门房被辟作两部分,分别作为起居和陈列货品。房后堆放的杨木在去年秋天被拉走了,这里便宽敞了很多。
赵庭禄由后门进到屋里后,就坐着立柜前的小方凳上听他们几个闲说话。但此时他们不再谈论赵庭禄所关心的话题,而是嘻嘻哈哈地胡闹。他听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没趣,就站起来向外走去。谢同起道:
“老大爷,坐一会儿呗,这么就走了。”
赵庭禄回头道:“不这么走了,还给你俩钱儿?”
哈哈哈哈的一阵笑后,赵庭禄走出门外。
赵庭禄到十字街和站在那儿的五六个人闲扯了一会儿白后又转回家,在院子里东一把西一把地干了阵小活,就进到了屋里。张淑芬抬头看看墙上的老式挂钟后说:
“孩子们又该放学了,一晃就一天。你看看那屋还有没有干豆腐了,做点干豆腐土豆片。”
赵庭禄点头道:“好好好,愿吃你做的土豆片熬干豆腐,腻乎的还能吃出肉味儿来。”
赵庭禄到赵守业那屋时,那几个已经走了,一抹笑容还在赵守业的脸上荡漾,他的神情中有十分的自信和九分的自豪。
“爸,跟你说个事。”
赵庭禄看着儿子的脸试探着问道:“是钱的事吧?”
赵守业呲着牙讨好地笑道:“爸,你真聪明,一猜就中。”
赵庭禄知道赵守业的鬼心思,斜着眼睛看他,看得赵守业直摸脑袋。
“我哪有什么钱,别打我的主意啊。”他说完就去看柜台上面的纱布,下面还有那么一小沓干豆腐,就拿起来说,“你妈要做土豆片炖豆腐,捞饭。”
王亚娟接过道:“那捞饭的米汤给我留着呗。”
赵庭禄看着这个二儿媳妇咧嘴笑了一下。他刚要转身走,赵守业又叫道:“爸,你不有一万块钱吗?你谢借我呗。”
“我哪有一万,统共不到九千多,都是你大哥你小妹逢年过节给的。我寻思先留着,等我们有病有灾的时候用用。”他稍停了一会儿又道,“钱都在你妈那儿把着呢,要借跟你妈借去。你妈可是把家虎,许进不许出,你能抠出来算我栽。”
赵守业卡巴的眼睛看看王亚娟又看看赵庭禄,摸了一下鼻子后咧嘴傻笑了。
赵庭禄的本意是打消赵守业的念头,不让他心存幻想,但他说得不那么严肃,所以王亚娟咯咯地笑起来,笑着响脆。赵庭禄被笑得发毛,张了张嘴后逃了出去。
“淑芬,等会儿守业肯定来找你借钱,你别心一软就答应。出去倒腾牛整不好把自己倒腾进去,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听说西头老五子买了牛后,那牛得病了,他治也没治就又拉河北那边去了,当成好牛卖了,他妈的这不是坑人吗?赵庭禄说得火气升起,竟骂起来,“叉他妈的,什么事啊?”
张淑芬笑道:“还挺有正义感呢,别再生气蹦高高把腰闪了。去,打土豆皮。”的命令立刻奏效,赵庭禄将刚才的神色收敛起来,下到外屋的窖内,吭哧吭哧地捡了一小筐土豆上来。他挑拣出几个圆溜的土豆,又将土豆筐用麻绳系上顺到窖底,绳的这一端系在窖板上。
赵庭禄削完土豆皮洗净后就到外面夹了一捆柴进来。这时他听赵守业在说话:“妈,你别听我爸瞎白话,他那唱大鼓书的嘴能整出啥好嗑来。”
赵庭禄噌地火起,冲到屋内训斥道:“啥我唱大鼓书的,唱大鼓书的咋了?再说我都多少年不唱了,词都快忘没了。你他妈的会说话说,不会说把嘴闭上,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赵守业受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还是强作笑脸道:“我没说啥呀,咋就这么大火气呢?爸,我说那事行不行?给个痛快话。”
赵庭禄不加思考道:“不行。”
赵守业不气馁,车轱辘话轮番说着贩牛的种种好处并用谢同起做例子尽言收益大大的,比开小卖店强太多太多。那钱来得容易,就跟风刮来似的。爸,你要借我钱,我给你行息涨利。
赵守业挥舞着胳膊,就像他面前飞舞着无数的百元大钞,正等着他抓取一样。
“我不图稀你的利息,你就是拿一块金砖还我也不要。我问你,那谢同起说话就吹胡子瞪眼,整天跟个红胡子似的,你能整得了他?”赵庭禄不再和儿子纠缠钱的事儿。
“切,我可不怕他,再说他是王亚娟的表哥。”赵守业一副满不在乎且十分自信的样子。
赵庭禄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也不是亲的,就算是亲的钱财也得两清。啊,那个王景山花里胡哨的,一肚子鬼点子,你能算得过他吗?”
赵守业听明白了,父亲不肯借钱与他很大原因是出于对他伙伴的不信任,于是他为谢同起和王景山摆好评功,极力打消赵庭禄的顾虑,但他不为所动。赵守业无奈,最后撂下一句话:
“那你就把钱掯着吧,留着下崽。这老头,油盐不进!”说完他倔哒哒地出门。
“哎呀,这俩孩子咋趴在墙根下写作业呀,云兵佳昕,赶紧起来,傻呀?”外面的赵守业这一喊,张淑芬忙向外看去,然后嗔怪道:
“吵吵闹闹都给吓着了。快去,你个老犊子!”
赵庭禄急忙跑出去,抱起赵佳昕向屋里走,赵云兵拿起两个书包和书本儿像逃荒似的跟在后面。
借钱的是事暂时放置一边,当下要紧的是做饭。
赵守业在吃过晚饭后,就赖在炕上软磨硬泡,起誓发愿闹得赵庭禄哭笑不得。之后的第二天早晨他又百般缠磨,总算让赵庭禄说了这么一句,问你妈,你妈说行就行。
这便等同于默许,赵守业自是十分的高兴,于是他打电话给赵守志向他借钱。
此时,赵守志刚进坐进椅子里,正欲开始一天的工作,听电话铃响忙抓起问:“你好。”
赵守业说:“大哥,是我。”
赵守志嗯了一声,等着这个混蛋弟弟的下文。
“大哥,我想借钱。”赵守业开门见山,没有绕弯子。他沉吟了一下,又道,“倒腾牛。”
赵守志已经将听筒换了一个耳朵,问:“爸同意吗?亚娟同意吗?倒腾牛可是有风险,你没有经验贸然深入,搞不好要赔的。”
赵守业回答道:“大哥,亚娟同意,爸开始反对,现在也不反对啦。你就请擎好吧,有懂行的,我就是入个股。”
赵守志不懂牛的行事,又听赵守业这么肯定,就问要多少,还说得和叶迎冬商量。赵守业说商量是必须的,咱不能把老娘们儿当成一个摆设。至于数目嘛,他没具体说。
当晚,赵守志回家和叶迎冬商议的结果是钱可以借,但为稳妥起见,还需要问一下王亚娟。打电话问王亚娟时,她说事情属实,并叫大哥大嫂一百个放心,以后一定归还。最后赵守志说手头只有一万五千块钱,这是五六年的全部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