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整整四个月的赵梅波上班后被安排做了幼儿园园长这一职务,她负责整个乡里幼儿教师的管理培训。但实际上她并未管理什么,也未做什么培训,甚至连会都不开。她已怀有身孕三个多月了,她实现了自己许下的诺言。
现在,赵梅波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慢慢地走在街上。上午开了幼儿工作会议,那个胖乎乎的副局长讲话时,她始终偷笑个不停,因为他口吃。
“梅波姐、梅波姐——”
赵梅波听出是赵守志的声音,便转脸看去,见守志正在街的另一侧向她招手。她刚想过去,却见赵守志一边避让来往的车辆一边向这边走来。到了近前问:
“姐,你干啥呢?”
赵梅波莞尔一笑道:“我开会,然后去买了点东西,再给你姐夫买双鞋。”
她说完扬了扬手里的包包。
微挺着肚子的赵梅波,看来气色很好,精神状态也不错,从她的眉宇间洋溢着一种恬淡的幸福的神采。
“你看我干什么?你个混蛋!”赵梅波故作嗔怪道。
赵守志将目光移向别处,看着八十米外炒瓜子子的地方说:“高平没回去吗?”
赵梅波回答:“没工夫啊,我上班他在家收拾屋子,刷碗擦地打鸡撵狗啥的。”
赵梅波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赵守志也哈哈地大笑。
“守志,是不是你托人让周主任关照我?去年搬家后我去报到,我们主任说你先在家待着,眼看着要放假了,没法安排。新年开学后让我当个园长,我就问主任咋回事,他说你让安排的。”
赵守志呵呵地笑了,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姐,工作不累吧?”他将目光重又聚集在赵梅波的脸上。
“不累,一点也不累。可不像以前带班,天天和学生生气,大事小事全一把抓。”赵梅波迎着赵守志的目光说。
赵守志和赵梅波说了一阵话后,忽然想起林琳求他修改诗稿的事,就犹豫着说:“姐,我同事让我帮她看文章的。”
赵梅波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说道:“那个林琳?”
赵守志点头道:“嗯,她写了两首诗,要发到咱们市的期刊上。”
饶有深意的一声“哦”后,赵梅波说:“林琳是个好孩子,迎冬也不错哟!”
赵守志扬了扬眉毛,又提了提腮肉,然后说:“我妈说梅芳处对象了,男的是他们单位的,这孩子都二十八九了,才解决个人的婚姻大事。”
赵梅波咯咯地笑了,提起大包小包要向前走。
“姐,你打车吧,身子板不利索,别抻着。”他说着伸手拦下一辆微型车,和司机说了几句话,付了车钱,然后请赵梅波坐上去。直到车走远他才回,转身向单位走去。
赵守志与叶迎冬在周六的上午八点多回到赵庭禄那儿时,见李祥君推着三轮车从礼堂那过来,又听见西边里唢呐的呜咽声,便问道:
“是不是谁老了,你给送豆腐?”
李祥君告诉他,李得来死了。闻听这一噩耗,他心头一惊,急忙向屋里走去,全不顾李祥君。到了屋里,却不见了父亲。张淑芬说赵庭禄上李得来那儿了。
李得来死了,死在了厕所里。李得来的死因不明,有的说是心脏脱落,有的说是脑血管破裂。老来丧子是十分悲痛的事,李久发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赵庭禄去那里,一方面是帮着料理后事,一方面是安慰劝导李久发,让他不要过度悲伤,当下要紧的还是保重身体,保重身体便是对儿女负责。
赵守志在母亲的屋里坐了一阵后,就和叶迎冬一起曲折向西。到李得来家门前时,正好看见赵庭禄扛着一张八仙桌子,由前面的王姓人家出来。一见到儿子,赵庭禄紧走几步道:
“守志,你在这待一会儿就回去吧,没地方坐没地方站的。”
赵守志笑了笑,未作应答。
琴声幽咽,唢呐含悲。
李得旺,这个和四生子学了两年的喇叭匠人,出师以后和四生子干了几年后就与另外几个要好的兄弟组了一个班子,每隔几日便游走于红白喜事间挣些钱,以贴补家用。他不能再和四生子一起组班儿,只是因为他这个师傅不肯与时俱进,总是固守老一套,还以为腰里别着一杆喇叭就可以吹遍天下。李得旺虽然新组了乐队,但没忘记四生子这个师傅,逢年过节也去拜望。四生子现在已不被人雇请,他每日里偶或吹一阵喇叭以图自慰,闲余的时间便是打打牌钓钓鱼。他没有讨得上媳妇,以后讨得讨不上不能肯定。有传言说都是李玉洁害得他成了今天这样子,若不然他恐怕儿孙满堂了。
乐队是临时拼凑的,队员都是李得旺的同行兄弟,虽说他们是来帮忙,但临了还要拿那一块两块钱作象征,以示白事不白帮。这是规矩。
赵守志从喇叭彭经过时,乐队师傅中的一个冲他点了点头,赵守志自然也点头还礼。他虽不认识他,但面熟。
李得旺,这个常跑外的艺人见赵守志和叶迎冬拐进院里,急忙迎出来道:
“我兄弟来了,还有迎冬。嗯,我爸老说,看你四叔那几个孩子,有出息不说,多咱也不忘本。那样的孩子就多养活几个,一百个都不嫌多。大哥也是没福啊,刚刚把儿女拉扯大了,就整这么一出。”
赵守志问:“大哥啥病啊,这么急,说走就走?”
李得旺叹道:“哪个不说呢,连个‘支乎’都没有。这不早晨起来上厕所,边走边说这心口窝那儿一剜一剜的呢。谁也没寻思呀,也就没当回事。都老半天啦,不见人回来,大嫂就骂,拉线屎呢?过一会儿还没见他,就去看,一看人扎在墙根下了。你说多快,昨天还砍房架,今天就走了。”
“得旺,你来。”有人在叫他。
赵守志忙说:“二哥你忙吧。”
和郑大木匠,和大马勺,和熟识的邻里街坊打过招呼后,赵守志和叶迎冬双双到灵柩前鞠躬。灵柩旁带孝的李晓辉,那个刚刚十六岁的还未成年的孩子,跪着叩头还礼。李得来的那个由张淑芬牵线搭桥嫁给她大侄孙才两个月的女儿李春燕伏在灵柩上,看不到她哀泣的神色,也听不到她的哭声,只见她的双肩轻微地抖动。
赵守志和叶迎冬行过礼后,被就被导引进入屋里。这座前年建成的三间砖房里占满了人,东屋的炕上李得来的不善言语,但善于持家的媳妇趴伏在窗台上,泪眼婆娑地望着灵棚,炕稍的桌子旁,穆先生的传承人小穆先生正剪着灵幡儿。
赵守志和叶迎冬站在地中央,如鹤立鸡群一般。因为穿着与众不同,因为气质神态非同一般,他们就被熟识的不熟知的乡亲们所注目,所以赵守志有一点不自在。恰巧赵庭禄示意他出来,于是赵守志便扯着叶迎冬的衣袖到外屋的父亲身边。
“守志,你过去劝劝你三大爷,这从早哭到现在了,人不哭完了吗?”赵庭禄说。
与李得来家相距不过百十米的李久发家在前趟街,那是一幢老式的拉合辫房子。早晨,他照例房间屋后转来转去的,猛见自己大儿子家汇聚了一些人,而且还陆续有人向那儿去,不禁心中疑惑,就几乎是小跑着到了儿子家中。他到时李得来已被抬到外屋的门板上,面向棚顶,双手下垂,一副安详的模样。李久发明白了,儿子已离他远去,此刻便是阴阳两隔,再不相见。一瞬间他趴伏在儿子的身上老泪纵横,怆然长哭。从早晨起就流泪,到现在眼泪已干涸,只有嘴还哆嗦着,下唇向两边牵扯。
赵守志半俯身叫道:“三大爷。”
李久发没有回头,依旧向灵棚望着。赵守志身边的马三倔子的老姑娘马丫大声喊:“大爷,我大叔跟你说话呢。”
马丫,这个比李晓辉大三岁的小姑娘,身板厚实,模样端正,只是皮肤略黑。赵守志见过无数次马丫领着李晓辉的情形,也知道她每天早晚带着李晓辉上学放学,形同亲姐弟。有一次赵守业闲逗马家丫说:
“马老五,你长大给李晓辉当媳妇吧。”
马丫歪着脑袋回答道:”才不呢,我长大当兵。”
赵守业又问:“当兵干啥?”
马丫想想说:“打日本鬼子。”
赵守业哈哈大笑:“你当兵谁给李晓辉当媳妇啊?”
马丫说:“让我姐当。”
她说完拿着两根棒棒糖牵着李晓辉就跑。
赵守业故意喊他道:“还没给钱呢。”
马丫一边跑一边大声说:“记我爸账上。”
赵守业没把这两根棒棒糖钱记在马三倔子的账上,却把这件事记在了心上。
那年,马丫九岁。
马三倔子前四个孩子都是姑娘,姑娘大了就随外姓不能接户口本,所以马三倔子咬着牙顶住了计划生育干部的轮番劝导,又生了马丫。马家全是女儿,看来他这辈子注定是没有儿子的命,就死了心为媳妇做了绝育手术。马丫随马三倔子的脾气,倔强有韧性,遇事有主见。所以现在她充当起李晓辉的半个家人,忙里忙外外一阵张罗。
李久发听见马丫叫他,便转过脸来,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大侄儿啊。”
他的嘴依然咧着,只不过幅度小了些。
赵守志斟酌着字句,道:“三大,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飞黑发人,这当然悲痛,可是你也该保重自己,不能总是哭啊!哭坏了身体又要人来照顾,那可怎么得了?人死不能复生,我大哥这么一去也是享福了,没抬床卧枕没遭罪……”
李久发木然地听着不做应答。赵守志知道自己的劝慰轻飘飘得如一羽鹅毛,怎能化解他扯肠扎心一般的痛苦。见李久发复又趴在窗台上看向灵棚,他便站直身体踱了几步,并长长的叹息着。
“大叔,你上我家坐一会儿呗。”端着盘子的马丫从外面进来后说。
赵守志回答:“不了,改天再去。”
叶迎冬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赵守志随她出去。到了外面后,赵守志问:“干啥呀?”
叶迎冬道:“随礼呀,你没有看见账桌子在那吃支着吗?”
赵守志问:“随多少?”
叶迎冬思忖着,然后说:“我看别人都写二十,还有三十的,你看着办吧。哦,我不在这呆了,呆的心里憋拉巴屈的。咱俩一起回去还是我先回去?”
赵守志回答说:“你先回去吧,我再待一会儿。”
“不是,我是说回城里。”叶迎冬道。
“一起回吧,你先上妈家。”赵守志说。
叶迎冬款款地走了。
东院的马三倔子家里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姑娘看了赵守志一眼后又反身进屋。他认识她,她叫马春英,是马丫的四姐。因为看到了马家的四姑娘,赵守志想起来马三倔子,再由马三倔子想到他赶的马车,想到四队的那个大院子,想到当年守业差点被他赶的马车压到的情形。他的神思忽远忽近,穿行在错乱的时空里,在眼前浮现出了那样多的旧人旧事,不免戚戚然内心里有一种淡淡的伤感。
写了五十块钱礼后,赵守志随着“报庙”的人群慢慢的向家的方向走去。李晓辉被本家的兄弟们半搀半扶着,倒拖着扫帚走在前面,后面是李得来的侄男外女。喇叭吹奏的哀曲,呜呜咽咽嘲嘲喳喳。
“小庙儿在当腰,一时死一挑。东头的李宝发好像也不行了,约摸四五天的事。”赵守志扭头看过去,见是四生子在说话。赵守志淡淡的一笑,又转过头去慢慢地走。
赵守志参与完报庙的全过程后就到母亲那里,他没有同他们一起到礼堂吃饭。
已经是小学三年级的赵云兵不再说你家和我家,而是改称妈家和奶家。这样的区分同样让赵守志觉得有意思,就问:“那你家在哪儿?”
赵云兵说:“都是我家。”
因为这样的回答,张淑芬格外高兴,她搂过二孙子说:“我们家云兵就是聪明。哎呀哎呀,二孙子要好好学习,可别像你二叔似的,成天造得油渍麻花的。守业要买微型子,整天在媳妇儿跟前‘哝叽’,看那花架亚娟儿活心了。守业说买车后拉个菜上个货什么的方便,不用打车……”
张淑芬不管赵守志听没听,将她的见闻说与儿子。
赵庭禄在吃完中饭的空档里回家来问:“咋没吃饭去呢?”
赵守志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反问道:“我听说我李宝发大爷不行了?”
赵庭禄微微一怔,道:“侧歪的这些年了,咱们二队的好多都没了。守志,你不吃饭也不行啊,‘叨个’不得饿吗?淑芬你下点挂面,热汤的。”
赵庭禄总忘不了吃饭这茬,就好像不吃这顿饭就会要他老命一样。
赵守志最终还是吃了张淑芬煮的热汤挂面,然后和叶迎冬一同回了家。他一路上想着李晓辉该怎样生活下去:他还年少,不能担负起家庭的责任;他家还有盖房子欠下的外债,他们母子如何去偿还?
赵守志在为别人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