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议定第二轮土地承包方案时,李祥君只询问过一次赵庭禄。他不太关心如何制定方案,不太关心如何执行方案。上一次他去赵庭禄那里时,碰见了大狗熊。大狗熊说他出去打工挣了好几千块钱,比李祥君当老师强得太多。大狗熊说的是实话,但是不大好听。大狗熊“嘡嘡”敢说,换做他人,都是三缄其口或是含糊其辞。打工也好,种地也罢,收入都不比做教师差多少,这是显而易见的。
现在算来,李祥君离开学校已有两个月了,这期间他再也没有踏入学校半步。学校里所发生的一切都由陈思静不厌其烦地向他讲述。陈思静在描摹他人的举止转述他人的语言时总要融进他自己的感受,有时难免显得有些夸张。赵梅婷已请了产假,新来的两个年轻的教师一个是政平村的,一个是本村的张玉铃。李祥君对于陈思静所带回来的种种消息没有太大的兴趣,似乎一切事都与原来一样,毫无二致,新的一天不过是对旧有一天的重复。
李祥君计算过,第二轮土地承包中李祥君和星梅将分得六亩地,再加上他们三个人的菜地,共是七亩。这已经很不错了。有了土地的李祥君现在是一个真正的农民了,土地让他有了坚实可以落脚的地方,站在即将属于自己的可以由自己支配使用的土地上,他会感到生活变得实在起来。虽然承包期是三十年,并不是可以让他的子孙后代永世享用的,但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呢?这就够了。
三月二十七日那天,李祥君和其它的心怀喜悦的期盼的心情的农民们来到大地里,等待着村上的负责人按土地的分配方案将每一户的土地落实到位。
天空虽然晴朗没有云,但西风裹着沁入骨髓的冷气打透了李祥君单薄的衣服。今天穿得少,他后悔自己不听陈思静的话多穿一些。由这里到家大约有三里多的路程,他不愿回去,再熬一阵吧,也快了。
但是,负责分这片地的林占河还未见人影。既然他没来,李祥君凑在一堆人里听人们说着家长里短,议论着国家大事。他好像平生第一次深入到淳朴憨厚的农民里,去仔细地倾听,尽管他们的谈话粗俗鄙陋,但他还是听得津津有味。这本是真实的有灵性的一群人,是真的百姓。
陈思静骑着车子到来时,李祥君正和其它人一起开怀地大笑。他没有看见陈思静,没有留意到骑在车子上的仿佛一片红云飘过来的是自己的妻子。陈思静穿了一件红色的毛衣,在空阔的田野的背景下显得格外醒目。
“李祥君——”陈思静到地头后跳下车,挥手喊道,“给你大棉袄。”
在众人的羡慕的目光中,李祥君向陈思静走去。
穿上陈思静送来的棉袄,倾刻间李祥君感到了温暖,不仅仅是棉袄抵御了西风,心底融融的情愫悄然升起。
“还没分呢?”陈思静问。
李祥君答道:“快了吧?他们还没有来。你回去吧,怪冷的。”
陈思静呵呵一笑,她说这里怪有意思的,这么多人,热闹呀。这时,一个矮胖的女人叫陈思静到她那边去。李祥君看着陈思静走进那边的女人的堆里,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林占河终于夹着本子和团书记兼村上的出纳来了。简单地说了几句后,他按照序号按户分地查垅数。李祥君是七十六号,也是最后一号,要好一阵才能轮到他。
跟着林占河的人在一点点地减少。当林占河喊到“七十六号,李祥君”时,李祥君应声道:
“在这儿。”
林占河双脚踩在垅上,对李祥君示意,从这条垅开始。他向前查去,查到第十条垅时,他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向前跨一步,脚跟拧在了第十一条垅上。他高声喊着:
“边!”
他说得简短,不容置疑。林占河站在垅台儿上,对又聚拢来的人喊:
“等会分园田。”
李祥君看着自己的十一条垅,竟不知所措,他疑心是不是林占河数错了。他和星梅总共才六亩地,这里的每条垅刚好六分,怎么会是十一条垅呢?陈思静从一个瘦高个子的中年人那里借过一把锹,对李祥君吩咐道:
“挖个坑,做个记号,要不找不到边了。”
李祥君接过锹分别在两条边垅上挖了坑儿,但陈思静嫌小,说:
“怎么还没有鸡刨的大呀?”
李祥君重又挖了两个大的坑。瘦高个子笑道:“打井啊?”
李祥君凑巧是最后一号。当初在村办公室抓阄时,李祥君信手拈来,绝没有想到是这么个结果。因为是最后一号,这片地就意味着分完了。下面是一块没有分下的地,将作为机动田,由村上掌握。李祥君的上两号是周德生,一个四十几岁的不苟言笑的中年人。周德生分到的地正好对着一片坟莹。他不满意自己所分得的这片地,在林占河分完李祥君的垅数后,就叫住抬脚要走的他。和林占河几番耳语后,林占河重新在李祥君的下面给他查了垅数,先前的那一片暂时搁置起来。周德生如愿意以偿,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林占河继续和众人向东南去了。待跟前没有人时,陈思静指着李祥君半嗔半怪道:
“瞅你个傻样儿,多分了一条垅,你不知道啊?”
李祥君此时已醒悟过来,连声点头道:“我还纳闷呢,明明是十个垅,怎么是十一个垅呢?八成是查错了。”
陈思静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把一口唾沫唾到了他的脸上:“那时我还真怕你说呢。哎,你说,林占河咋就多查一条垄呢?”
李祥君没有回答。
风很紧,陈思静打了个哆嗦,看到这里也没有她什么事,忙说:“我可回家了,真冷!”
她骑着自行车向回家的方向飘去,衣服上火红的颜色鲜亮耀目,在很远的地方依然能分辨得出来。
当最后一垅地分完时,已经十二点多了。李祥君和众人早晨起就在野地里绕着大圈子,现在他感到累。回到家里时,看到陈思静已经把饭做好。今天是周六,而且今天林占河多分了一垅地,这就让陈思静面呈喜色,笑盈盈的脸上连眉梢都舒展开了。李祥君和陈思静热烈地讨论着这块地的价值,计算着这块地所能带给他们的回报。忽然,陈思静直盯着李祥君问:
“你说,林占河咋多给咱们一条垄呢?”
李祥君歪着头思忖着,回答道:“查错了吧。”
“我好像觉得、我好长时间没看见林影了。”
李祥君心里一哆嗦,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与她纠缠,就说道:“咱们上两号的周德生因为原来分到的地正好对着一片坟莹,就找林占河串到了咱们地下面。”
陈思静收起了笑容,问李祥君:“他知道不知道咱们家多分一垅地?”
“我哪知道。”他摇头,再想,转而又说道:“应该知道吧。都离得这么近,谁家几口人应分多少地能不清楚吗?”
陈思静有些担心,她知道周德生和周书记是近亲,论起来他应该是他的亲叔伯侄子。倘若他告发林占河给自己多查出一垅地来,恐怕要生出变故。然而,她转念一想,不会吧,那样的话他也得不到好处。如果、要是他真的那样做了,也不让他消消停停地把地串到自己的下面。本来吗,按顺序排的那块地正对着坟莹,他不想要,向下串是可以的,但总得顺次下延呀。就是说,周德生现在分得的地应该是李祥君的。那里明显有一个便宜,一条斜向东南的乡间土路使地垅一条比一条长。
不论怎么说,今天的事情让陈思静和李祥君高兴。
下午天气暖和了些,陈思静和李祥君去了地里,反复地查看那十一条垅地,掐着指数着。李祥君现在真的就是一个农民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望着眼前的半垧多黑油油的将耗费他的热情他的气力的承包田,有一种特别的滋味在心头泛起,是什么他说不清楚。
晚饭后,陈思静坐在炕上抱着星梅笑问道:“哎,你说林占河多给分了一条垄,咋回事吗?”
她这个问题已提了不止一遍,但李祥君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查错了吧?”
这个不太肯定的答复不会令陈思静满意,她呵呵笑着满含深意地看着自己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