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的下午,所有的人都为刘玉民无缘由的气恼而诧异不已。他显然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或者是遭到了冷落。他不停地说自己是个啥呀?就是一个小教员,充其量也就算个主任,无非是替人家跑腿打杂的。他讲得激动,全不顾人们疑惑的目光。杨玉宾打断他的话说:
“玉民,啥事这么窝心?”
他明显地感到刘玉民不顺心的事一定和自己无关,也不关在座的各位老师。
刘玉民抱肩坐在椅上,脸向外,长出了一口气,道:“啥事,你不知道?”
杨玉宾嘻嘻笑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刘玉民咬咬牙痛下决心:“校长,你高啊!”
杨玉宾还是那副样子,不紧不慢地说:“你看你看,我要不高那还是校长吗?”
刘玉民放下抱着双肩的手,从衣袋里抽出一枝烟来,点燃猛吸一口,再缓缓吐出。在这十几秒二十几秒的沉默后,他愤然说道:
“你不知道,签合同啦!”
杨玉宾摇摇头说:“我真不知道,签就签呗。村上出钱出物,咱们就擎住房。”
刘玉民神色凝重,慷慨激昂地说:“签合同是大事,怎么可以视而不见。学校盖房,不也得通过你吗?我嘛,不算啥,屎壳郎大的小官儿,上不了台面。不通过也行,那村长得打个招呼吧。可好,现在村长也给架空了。这明摆着是有鬼嘛!这个背灯影的事也干的出来?”
杨玉宾来了兴致,穷追不舍地问:“背灯影里的事你咋知道的?”
刘玉民直盯着杨玉宾说:“我怎么不知道?林包工的车就停在他家后院,连前院都没敢停。合同签完了,才找林占河,可签完了,林占河不同意也得同意,这叫先斩后奏!生米做成熟饭了,再有能耐能把合同废了?”
杨玉宾又问:“预算多少?”
刘玉民伸出两个手指头,再伸出五个手指头。“二十五万!包工包料。”
杨玉宾“噢”了一声,他对下面的话该如何继续还没有想好,于是等刘玉民说下去。可刘玉民却缄口不言了,只望着窗外,一口一口地吸烟。
陈思静偷偷地笑,在心里她鄙视刘玉民,鄙视他自不量力,鄙视他良好的自我感觉。她甚至觉得刘玉民无知,无知是可怜的,这种可怜不值得一点点情感上的悲悯和同情。陈思静想起刘玉民上些日子和杨玉宾从周老民子家回来时,得意洋洋的说周老民子委他为总监工,全权负责工地上的大小事宜。那么,现在看来,这份监工的差事他还要不要做呢?陈思静的疑问很快有了答案。刘玉民很明确很果断地说他不监工了。监什么工,那是得罪人的活,才不干,谁愿干谁干!好事人占了,人家牵牛他拔撅子——谁傻呀?杨玉宾又是一番劝慰:
“玉民,别这样,总监工还得你干,咱学校事多,还有村上的,教育办上的,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再说,周书记信任你,监工这个事还真得你来做。要不信,过两天,周书记准得来找你,你看着!”
刘玉民撇撇嘴道:“我?找我?就是叫我爸爸也不去呀。”
杨玉宾嘿嘿一笑道:“哪能啊,你不去谁去?周书记不找你找谁?这么大个工程没有个监工的那还不得盖成一个新危房?”
刘玉民听了杨玉宾的话顺心,再想自己没有必要去和周书记的行为较真,就慢慢地露出了笑容。邹成发和王子轩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也劝刘玉民,真的话假的话在他听来也怪舒服的,腰就挺直了。可不是吗?刘玉宾就是刘玉民,咋没让王子轩去呀,咋没让邹成发去呀,咋没让李祥君去呀?他这样想就完全没有了不快,复又现出矜持的笑容,重又摆出一副自满自足的架式。
下班之前,一个初三的学生送来教育办的通知,让杨玉宾明早八点半到教育办开会。杨玉宾指着通知说:
“这不来了,玉民,没你真不行。明天,我开会去,家里的事就全交给你了。”
刘玉民言不由衷地说:“这活儿谁都能干。”
杨玉宾答道:“谁都能干不假,可干和干不一样!”
刘玉民“嗯”了一声,面含笑意地说:“你高抬我!”
刘玉民此刻已感到了自己的份量,自信心又上来了,他挺直腰杆说:
“哎,我说,校长,这明天你上教育办和王主任反映反映。”杨玉宾正侧耳听几位女老师的谈话,听他这样一说,就问:
“反映什么?”
刘玉民沉吟了一会儿,说:“算了,还是别说了。你做事谨小慎微,落下个树叶都怕砸脑袋。还是我以后自己找王主任说吧。”
他不说,杨玉宾也没有追问,他料定过两天刘玉民会自己说出来的。
晚上,李祥君谈及白日里所发生的事时,陈思静不屑一顾的表情仍在。她鄙薄刘玉民的为人:
“他是个啥呀?周老民子给他灌了两盅猫尿他就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咋咋呼呼的,连自己个儿吃几碗干饭不都知道了。呸!”
她唾了一口。李祥君得意地笑出声来,他喜欢看陈思静生气的样子,那副认真的神情看起来更像一个孩子。陈思静警觉地望着李祥君问道:
“你笑什么?心怀鬼胎!”
她觉得李祥君是在逗她的趣,拿她开心。李祥君说:
“没笑什么呀,我看你就像一个古旧的老太婆,盘腿而坐,叨着烟袋,挽着发髻,那手高高地扬起,然后轻轻地拍在炕上。”
陈思静把头靠近李祥君问道:“那不好吗?”
李祥君说:“不好,那不是淑女的风范,我看像泼妇。”
陈思静扬起眉毛,问道:“那你看我是淑女还是泼妇?”
李祥郑重地说:“在人前是淑女,在人后是泼妇。”
陈思静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胸上说:“不懂,你说给我听。”
李祥君慢悠悠地解释道:“别人看你是淑女,温存有礼,贤惠能干,人见人爱;我看你是泼妇,蛮横霸道,说一不二。”
陈思静扬起巴掌啪地打在他的胸口上道:“我就这么惹你讨厌?你有病!”
李祥君轻轻地扳过陈思静的肩,哄道:“我有病,病得不轻,病在心口,只有用你的心才能将我的病医好。”
陈思静揶揄道:“还医呢,就治得了呗。”
星梅发出了轻微的鼻息,刚才她还缠着李祥君讲故事呢。
十五的月亮轻轻地被托在云层里,流动的月光泻下来,爱抚着每一个需要爱抚的人。树影里星星点点的月光洒落了一地,像片片淡白的花瓣,房屋像是漂在流动的乳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