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转瞬即至,天气又渐渐凉了起来。一个秋天来了,一个秋天又去了,想到马上要开学,李祥君有了一点失落时间的伤感。时去匆匆,暑来寒往,燕飞来又飞去,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仿佛那逝去的时光是从胸口中吐出去的。
生活使李祥君学会了如何去体察别人的内心,让他懂得怎样去关爱别人,也让他明白了善与恶本来就是一对孪生的姐妹。不幸者和幸者只是咫尺之遥,愁苦抑郁焦灼与希望快乐轻松都同夏日里缥缈升腾的云雾,不断地融合聚拢成云峦。
王艳的决定总让人捉摸不透。她先是到政平村上买了房子,然后突然间发布她已请求调到中学的消息。杨玉宾颇觉意外,他在陈思静的面前责怪王艳做事太过于草率,也不事先和他打个招呼,同时也替她惋惜:这主任的位置来之不易,怎么可以轻易地放弃呢?实实在在令人扼腕相叹。因为没有得到调转令,她就不能立刻离开学校,还要等几天。她所购买的房子的旧主人要等几天才能搬走,而她自己这一面,也有好多事情要做。在一个晴朗的初秋的日子里,王艳摆酒席招待了亲戚朋友。
同杨玉宾的看法一样,陈思静也认为王艳不该轻易地放弃这一职位,虽然这个位置不显赫、不尊贵,但毕竟是经过一番争斗才得来的,就这么走进着实可惜!王艳的调离,让陈思静的心里空落落的。李祥君的想法却与陈思静的大相径庭,他说王艳人很聪明,这样做可能是她过人之处。陈思静不以为然地笑笑,她开始觉得李祥君有一种特别的思想,令她无所适从,他的对人对事的观点有时令她讨厌。在她的眼里,李祥君有时就像是一个酸腐的旧文人,话里有玄虚的色彩,常常令她不知所云。
九月十一号的早上,陈思静如往常一样迈着轻快的步子上班了。初秋的凉爽沁人心脾,深湛的天空中给人以无边的想往。
陈思静觉得今天很奇怪,高年级的同学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她,她也发现王艳古里古怪的笑,于是问王艳:
“笑什么,昨天做了好梦了?”
王艳收敛起古怪的笑容,眨了几下眼睛,怪模怪样地看陈思静。
杨玉宾面无表情,阴沉沉的地和朗润的秋日正好相反。他坐在自己座位上一动不动,心事重重的完全没有往日的活跃,既不“幽”也不“默”了,他不再说“哟嗬,我说这笔咋这么不好使呢,原来是成发的,我的在这儿呢!”之类的话。他的严肃呆板的表情只有陈思静一个人不明白。李祥君早晨就听赵梅婷说了。在赵梅婷不顾自己女孩子的身份用一边用脏话骂人一边激愤地叙说时,李祥君心底的怒火撞到头上,面色铁青,眼睛因愤怒而现出可怕的光。
赵梅婷同情李祥君,她为李祥君的心痛而心痛。早晨上班时,看到高年级的学生在办公室的窗下,嬉笑着诡异地念着什么。她很好奇,就过去了,见窗玻璃上贴了一张大稿纸,上面写着合辙压韵的顺口溜:政治小学真是妙,陈思静跟着校长跑。学校的仓库里有两人,校长搂着野媳妇儿,光着屁股露肚脐……。赵梅婷不好意思将这不堪入目的极端下流的东西看完,几下子就扯了下来,撕碎后扔在地上。她驱散了学生,又到王艳那里,把这事告诉了她。王艳耸耸肩,说:
“学校还有?”
赵梅婷听她的意思是旁处也有类似的小字报儿,就问王艳道:
“还哪有贴的?”
“你不知道?前面十字街那儿电线杆子上贴一张,供销社西墙上还贴一张呢。我想扯下来,可是人多。”王艳“呸”地唾了一口,骂了起来:“谁他妈干的?这个王八犊子!不得好死!”
赵梅婷的脸色慢慢在变,她担心李祥君看了之后会承受不住。她和王艳说了两句话后,就到东墙边向南望,果然看见十字街电杆下有许多人。她翻墙而过,向那里走去。
围观的人并不因为赵梅婷的到来而收敛起自己放肆的暧昧的谈笑,他们很有兴致地逐字逐句咀嚼。赵梅婷挤进去,想掂起脚扯掉那两张写满污言秽语的稿纸她的这一举动很出乎她的意料,她也不知道她如何而来的这么大的勇气,再抟成团扔进西面的猪粪坑里。她不愿意让人再看到它,不让人再去产生肮脏的联想,不想再看到他们鄙陋的粗嘎的充满了邪气的笑脸。但在向前迈步的一瞬间,她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当赵庭禄见呼哧带喘的赵梅婷急匆匆地从后门进来时,他正扫着屋地。
“梅婷,你干啥呢,红头涨脸的?”赵庭禄直起腰拎着笤帚问。
“老叔,你跟我走。”赵梅婷不由分说上前就拽住赵庭禄。
不明就里的赵庭禄跟着赵梅婷走出门外,小声地问:“梅婷,咋回事啊?”
“小字报,可磕碜了。”赵梅婷回答道。
从空旷的供销社院里斜穿过去,在供销社的西墙下,赵梅婷站住了。循着她的目光,赵庭禄看见了粘贴在上的小字报。赵庭禄刚想看个究竟,赵梅婷急切地说道:
“老叔,别念,撕下来。”
赵庭禄糊里糊涂地上前,牵起小字报的一角想把它扯下来,但小字报还粘得挺牢,只扯下一半。赵庭禄弯腰拾起一个砖头,在墙上刮擦起来。就在他刮擦的同时,他大体上明白了小字报内容,于是骂道:
“这谁写的,断子绝孙的玩意!”
把西墙处理干净后,他们又来到十字街角的电杆旁。这次,赵梅婷没等老叔动手,她上前把小字报扯下来。赵庭禄等她扯过之后,用那砖头刮擦着。
“这也就庭禄敢扯!”这不知是赞扬还是揶揄的话出自一个老头之口。
赵梅婷扯下小字报的这一举动很出乎她的意料,她也不知道她如何而来的这么大的勇气。直到几年后,她都为自己当时的举动而骄傲,李祥君也正是因为她的这一义举而增加了对她的难以割舍的兄长般的情感。
赵梅婷和赵庭禄道别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十字街。
赵梅婷在向李祥君叙述时,没有将自己的可圈可点的行为告诉他。她只是安慰李祥君,开导他,以女孩子特有的细腻和耐心去化解他心中的激愤和抑郁。她知道自己的劝解起不了大的作用,但她还是尽最大的努力。此时,赵梅婷是一个贴心的妹妹,在给哥哥包扎伤口,擦拭被血染红的雪白衫衣。
李祥君胸膛象要炸裂开来一样,他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走,情感无处发泄,被侮辱的阴影罩在头上,让他格外地暴躁。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渐渐冷静下来,坐在了学生的椅子上,默默地想,勾勒着那可憎的面目,臆想着那肮脏的包裹着丑恶灵魂的赤裸裸的身体里探出一条猿一样的手臂在贴、贴。他也似看到那丑陋的文字,如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身上。
李祥君忘掉了自我,只有恶人,还有恶人的小字报儿。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剐开他,剖开他罪恶的头颅,将他身首异处。
李祥君没有进办公室,他无地自容。赵梅婷担心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不言不语,只是一眼一眼地看他。
陈思静最终还是知道了今天人们目光里的含义,是混蛋赵云飞跑来告诉她的。
赵云飞,永远有赵守业所遗传下来的属性,他除了顽皮之外还有那么一点让人啼笑皆非的蒙愣。在第一节下课以后,他看到陈思静从教室里出来,就颠颠地跑过去,喊道:
“大婶——”
按照张淑芬的教导,赵云飞在学校叫陈思静为老师,在家叫她为老姑;赵守业给出的答案是,在校叫老师,在家叫大婶或者老姑。哪个正确呢?都对。所以,赵云飞便胡乱地叫开了,一忽老师已忽老姑一忽大婶。
陈思静听赵云飞喊她,就微笑着点了点头。
“大婶,有人给你写信了。”赵云飞仰起脸说。
信,什么信?她刚想问个究竟,赵云飞腾腾地跑开了,好像他是专门为报告消息而来。陈思静疑疑惑惑地进办公室后,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躲闪着,像是在刻意回避。这种疑惑一直持续到上课的铃声响起。
在三节课时,杨玉宾阴郁着脸找到李祥君,征求道:“祥君,你看,是不是跟思静把这事说了?好好安慰她。这都是他在挑拨,挑拨咱们的关系,也是在故意把水搅浑,好争取调回来。他怕思静当上主任。”
从这一刻起,李祥君就对孟宪平深深地厌恶起来。但,确实应该和陈思静说的,她早晚都会知道。那么自已怎么说呢?无论怎么样措辞,怎么样的婉转,这都是令她怒发上冲冠的事情,也是令她蒙羞含辱的事情。陈思静是无法接受的。
第四节课时,李祥君过来让陈思静布置作业,他有话要说。看着李祥君一副没有血色的面容,陈思静想到事情一定重大。她跟随着李祥君到了围墙下。李祥君注目她,半天没有说话。陈思静耐心地等待,她有点怕,怕李祥君说出令她难堪的令她心痛的坏消息。从今天的气氛上,她料到今天的事情一定很糟糕。
李祥君问:“你、你没看见啥吧?”
陈思静疑惑地睁大了眼睛回答:“没有看着啥呀。怎么了?神神道道的!”
李祥君欲言又止,陈思静急了:“快说!怎么了,肉蔫蔫的!”
李祥君知道终归是要说的,心里一横道:“有人给你写小字报了!”
陈思静的眉毛挑起来,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叫她震惊,虽然她早有思想准备。
“什么小字报儿?”她问。
李祥君努力地委婉措辞,然而无论怎样费尽心思地绕开那令人恶地的字眼,那意思总是一样的:“说你、说你跟着、跟着杨玉宾。”
无需再重复小字报的内容,陈思静就已感到天旋地转了。这是天大的侮辱,这是多么恶毒的诽谤!陈思静咬牙切齿地问李祥君:
“谁写的?都写了什么?”
李祥君被她的歇斯底里的表情吓到了,嗫嚅着:“谁写的?我哪知道?你也用不着问是谁写的了,也不用问写的是啥,我也没看见。反正啥话坷碜写啥话。”
陈思静本来红润的脸顷刻间惨白了,她怒骂着,胸脯剧烈地起伏。陈思静没有看到具体地写了些什么,但她凭想象完全可以断定那是最肮脏的最下流的最无耻的词句。她重复着,恨恨地重复着:
“我跟着杨玉宾,我跟着杨玉宾,搞破鞋……”
她已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精神处于半颠的状态。这是令她无法承受的辱没,她可以被撕打、被冤枉、被辱骂,但这样的躲在暗处散布流言蜚语恶语中伤把她和另一个男人扯到一起的罪恶的行径让她心力不支。
陈思静沉默下去,这是可怕的沉默,这种沉默比哭喊更让人心悸。
李祥君担心陈思静,凭他一个人是无法让陈思静安定下来的。他看到赵梅婷从教室里出来向这边张望,就招了一下手。赵梅婷跑过来,抓住陈思静的肩膀说:
“嫂子,我送你回家。”
陈思静沉浸在巨大的悲愤之中,她的脑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赵梅婷扶着陈思静回家了,那么,他就负责维持这两个班级的纪律。于是,他不断第出了这个门再进那个门,忙得焦头烂额。再从自己的教室里出来时,他回视一下办公室,看见杨玉宾的身影在窗子里一晃又缩了回去。
陈思静被赵梅婷扶到了家里后,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她的空洞的眼睛里慢慢地涌出悲哀的愤懑不平的屈辱的泪水,泪水盛不住了,溢了出来。她痛快淋漓地哭了一阵,觉得胸口轻松了一点。赵梅婷一边劝陈思静,一边恶狠狠地咒骂写小字报造谣惑众的人。有赵梅婷和她一起切齿地骂,陈思静的心绪从刚才的杂芜忙乱愤懑中走出来。
“就是他妈的刘玉民干的,那个王八犊子!跑不了他!”赵梅婷肯定地说。
陈思静回想着这一上午所发生的一切,感到胸口像压着千斤重巨石一样。
“是,是他。他妈的他断子绝孙啊!”
陈思静真想拿起刀子,手刃仇人。她在脑子里不断地翻着未见过的小字报,任小字报在眼前飘忽,也不断地重复着那一个可憎的可蔑视的名字:刘玉民。
她,赵梅婷,或者是李祥君,亦或是其它人,都认定这件事是刘玉民一手策划的,即便不是他亲历亲为,也是他指使了一些宵小。
已到中午,陈思静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她反过来安慰赵梅婷说自己没什么事,并让她回去吃午饭。赵梅婷迟疑着出来,在走到刘玉民家前面的十字街口时,对恰巧赶过来的李祥君说:
“哥,你看好嫂子,别再想不开寻了短见。”
李祥君笑道:“能那么严重吗?她可不是那样的人,再加上这样的一件事,她也能挺过去。没事,放心吧。她骂一阵儿,出出气,就好了。“
到家后,李祥君又劝了陈思静好一阵子。劝慰陈思静的李祥君心里并不比妻子好受到哪里,他除了愤懑之外,还感到窝囊。
当李祥君问陈思静下午还上不上班吗时,陈思静一挺腰道:“干嘛不上班?我还要好好上班。我要让他看看,给我写两张小字报就想压垮我?压不垮的!”
下午,她上班了。
下午的第一节课间,陈思静调整好自己的姿式,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墙上的钟,一板一眼地说:“说我跟着杨玉宾,跟着又怎么样了?看着啦,抓着啦?说别人不三不四的人自己就是个大王八。我知道是谁写的,跑不了他。打这往后我天天骂,见着他就骂,不怕谁告诉……”
她的话简直就是又毒又恶的咒语,祖宗三代都爹妈奶奶都数落到了,连平常最羞于出口的话今天也说了出来。陈思静说完这番话,抬眼看了看王丽华,见她正佝偻着腰好像看着一本书。
学生放学后,陈思静又接着骂。这让陈思静自己也奇怪,怎么会是这样毫无顾忌地口出秽言,有几次她自己竟“噗哧”一乐,笑自己竟和泼妇一样。
没有人出来制止她,人们知道制止是没有用的。陈思静的心中有愤恨需要渲泻,骂得痛快了,心也就痛快了。
杨玉宾在陈思静咒骂的时候叫李祥君出来,到墙角处绞了绞然后说:“祥君,我早就料到会有今天。最有杀伤力的就是用这种方法来打击人。他这样做的目的有三个:挑拨我们的关系;挑拨你们俩的关系;为自己回来创造条件,因为他怕陈思静当主任。”
杨玉宾的话已听过两遍了。李祥君反感他说“我们”,他说“我们”时,李祥君皱了皱眉头。
李祥君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不过,没关系,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杨玉宾似还有话,但李祥君无心再听下去。他此刻心境烦乱,不想和他探讨什么。
邹成发和王子轩劝着陈思静,他们除了谴责写小字报的人外,好言开导陈思静说人生一世什么都会遇到。
“比方说我,”邹成发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下面的话该说不该说,但只是几秒,又继续道,“挨人家一顿胖揍,就因为学生和学生打仗,我踢了一脚。写就写了,又不缺了胳膊少了腿儿,有啥呀?你不还是你吗?别生气,跟我学,天天乐呵呵的,气死他!”
王子轩总是学着别人的话,像鹦鹉一样说道:“就是,也不缺胳膊少脚的,你不还是你吗?”
几个女老师也过来劝陈思静。王艳干脆地说道:“思静,今天先到这儿,赶明儿个接着骂,省着点,今天都骂出去了,明天骂啥?走,跟我上厕所。呵呵……“
新闻在全村那样迅速地传播,沸沸扬扬,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小字报的事,很多人喜欢窥探的好奇的阴暗的心理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满足。知情的人对小字报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糊里糊涂的人津津乐道彼此渲染。陈思静面对着人们的目光就象迎着一把把刀子,那刀子很锋利,一件一件地剥落了她的衣裤,使她赤裸在人们面前。同样,对于李祥君,他也感到人们怀有各种疑问各种神色的目光在拷问他。
下班时,李祥君悄声地对陈思静说:“昂起头走路!”
陈思静受到激励,她神情自若,仿佛没有什么事以生一样。她不向别人解释什么,她也不需要向别人解释。她反复地告诫自己:自己是清白的,既然是清白的,就不怕别人诋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