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陆洪福早早地到了学校,巡视了一圈后,如临大敌般地站在操场中间。学校的操场上没有一片纸没有一块杂物,像被大风刮过一样,各班也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地上还散发着洒过水后的土腥气,办公室里也纤尘不染。陆洪福还嫌不够,特地叫过来两个学生把墙上的镜框擦了又擦。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包括那些黑学生也被王子轩带到学校后面的大墙外。陆洪福叮嘱王子轩道:
“学生在你在,寸步不离,出了问题,拿你是问!”
第二节课刚下来,教育办的王副主任就带着几个陌生人进了校门。陆洪福忙迎上去,一一同他们握手,寒喧着把他们让进去。李祥君站在远处,没有看清楚他们长得什么样,只见得一个中等个子的很胖,另一个矮瘦像《水浒》里的时迁,另一个高挑文静。
既然来了客人,众位老师都没有到办公室里。赵梅波和刘淑艳一起说笑,旁边的周凤茹掩嘴偷乐,因为刘淑艳说了一句有趣的话。
李祥君在门口站着,望着前面道上的人影,忽然皱起了眉。昨天午休时,冯玉芬对陈思静说他不会说话,虽然没有明确哪句话让她产生了想法,只说李祥君人老实本份说话不加思考,但她这个当大姨子的也不介意。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思静回过头来批评了李祥君,要他以后说话注意点,别顺嘴胡嘞嘞。李祥君莫名其妙。陈思静既然有批评的意思,那就应该时刻检点自己注意言行。李祥君一向对陈思静言听计从,因为他这样顺从,有时冯玉芬就逗他,说他是小绵羊。
上课的铃响了,操场上安静下来。
课还没有上到一半,李祥君看见班里的最后排的大个子男生抻着脖子向外看。这个男生平素里精神就不集中,总是看风景一样看外面,哪怕是一只麻雀飞过。李祥君也向外看,正看见刘玉民在大墙外扯着一个三十几岁的黑黝黝的男人,急切地说着什么。男人的一只胳膊虽然被扯住了,另一只却挥舞着,看情形他非常激动。
李祥君猜测一定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家长来找了。
刘玉民上学期送走了毕业班,现在从一年级教起。教惯了大学生,现在来哄小孩子的刘玉民有点手忙脚乱,尽管他扯破了嗓子整日地喊,效果还是不那么太好。
那个男人到底还是被刘玉民劝走了,之后,他小跑着跑到李祥君这里,上次不接下气地说:
“我在教室里、大老远就看见李瞎子气昂昂地过来,就跑出去了。嘿嘿,这瞎子见着我就开骂,说凭啥把我们家孩子撵出来放后边不让上课?我们没见学费呀哎呀我的天啊,七三八四的。还说,啊,我杀大牛大马都不在乎,别说杀人了。祥君,你给我看点学生,我到前边迎着点,指不定哪个爷又上来呢,那就砸了锅坏了菜了。”
刘玉民说完走出去,走得比陆洪福还急。
刘玉民说过,他站在大榆树下一跺脚,林家屯两头就扇忽。这话虽有点夸张,但也不算过分。他交际广,又善言谈,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所以人们都给他面子。既然如此,阻拦规劝前来声讨质问的家长便是非他莫属了。
现在,李祥君要照看刘玉民的班,还要看自己的班,就让你很不轻松。他不断地往返两个班级,忙得他焦头烂额。
总算下课了,他急急地奔去厕所,恰好翟景波也在。翟景波兴高采烈地说:
“今天真热闹,刘玉民忙欢脱了。”
李祥君嗯嗯地回应着。他们刚走出厕所门,那个高个子的检查组员正从墙角拐过来。校墙外的学生伸着脖子小燕似地向里看,被高个子看见了,事情不妙。李祥君说:
“翟老师,那帮孩子干什么呢?好像不是咱们这的。”
高个子微微一笑,走进厕所。翟景波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李祥君经过办公室时,见里面的人在说笑,估计是各种表册已看完,那么下一步,就是要到各班核点人数了吧?
李祥君到自己班级的门前站着,看操场上玩耍的学生。这时,杨玉宾到李祥君身边,问:
“刘玉民是不是在前边?”
李祥君告诉了他刘玉民在前面拦截李瞎子这件事后,杨玉宾显得很平静,似乎他早有所料。他吩咐李祥君道:
“祥君,你去叫王老师过来。”李祥君飞快地跑去。
王子轩正在呵斥学生,让他们不许乱嚷嚷不许打闹,见李祥君翻墙而过,忙迎上去问:
“走了?”
李祥君说:“走什么走,让你过去呢。”
王子轩又瞪眼宣布了不许动不许吵吵的禁令后,就从墙上爬过去,到杨玉宾那儿。杨玉宾让王子轩先到一年级,就说自己是班主任,好替代刘玉民应付检查。老张点点头,并未说什么。杨玉宾转身回去,刚好上课铃响了。
李祥君正在领读课文时,门开了,杨玉宾领着检查组的人进屋来。检查的人简单地询问了一下李祥君,就开始点名,核对人数。几分钟过后,他们又出去了,没有看值日轮流表,没看课桌数目,什么也没看。李祥君想,这个假算是白造了,人家就是走个过场。
检查组的人草草地转了一圈后就由陆洪福和杨玉宾陪着到乡上去了,他们要吃中饭。算一算,连来带去还不到两个小时。
各位教师都松了一口气。
下午,陆洪福和杨玉宾回来,早已有刘玉民介绍上午所发生的事情。他说来学校找的都是吴凤茹那班学生的家长,统统地被他拦在了十字街那儿,凭他的面子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才让他们没有再向前跨一步。但是他们的疑问和不满还是由刘玉民传了过来:为什么不让我们孩子上课?陆洪福不解地说:
“不对呀,我没让放家里去呀!怎么放了呢?”
吴凤茹听了接过话道:“我当时听你说不让进课堂就放他们回家了。”
陆洪福面色难看,但话却不尖刻:“我是说不让进课堂,没说不让上学。”
吴凤茹抬眼看了一下陆洪福,不再作声。
按照以往的做法,陆洪福陪客人吃完饭是不会再回来的,但今天不同以往,他想到下午可能会有事情发生,而且杨玉宾也提醒他做好准备。刚才他听了刘玉民的汇报就预感到肯定会有一场“恶仗,果然,下午第一节课还没有下来,吴凤茹班的一个学生家长就到学校来,口口声声要问陆洪福,她的儿子什么时候改了名更了姓。
高年级的学生中总有个别的看到读书无望,就早早地就辍学回家了。吴凤茹的四年级有一个男生叫刘喜三的,上个月不念了,没有办法,就让是黑学生的张百强冒他的名以应付检查。张百强中午回家把这事和他妈说过后,他妈妈贾大芝就找上学校来。
贾大芝气呼呼地闯进学校的大门时,刘玉民连忙迎出去,象接亲人一样。他陪出一脸笑容,问:“三姑,有什么事?”
贾大芝一甩胳膊道:“滚你妈的犊子,没你事!”
刘玉民的笑容僵住了,看看贾大芝的背影,抽了抽鼻子,悻悻地回到自己的班上。
陈思静这堂是王子轩的自然课。她正满有兴致地听陆洪福讲检查的事,忽地见门被踢开,一个瘦且黑的女人撞进来。她吓了一跳,看见女人一脸的怒气,她悄悄地退到一边去。
贾大芝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扇了两下,唱歌似地说:
“哟,这椅子还真‘宣乎’,赶上席梦思了。”
陆洪福心中叫苦,知道碰上茬口了。他抬眼看看贾大芝,不作声。杨玉宾拿了一枝烟递到她手上,再把火划着,贾大芝就着火抽起来,抽了几口后,她搭拉着眼皮说:“玉宾,我来有事!”
杨玉宾皮笑肉不笑地说:“啥事?你说吧。”
贾大芝晃晃脑袋:“跟你说没用,你不是校长。”
陈思静觉得这场面怪有趣的,这女人扭扭的像个妖婆。
贾大芝拉长了声音道:“哪位是校长啊,我这眼睛小,看不着——”
陆洪福腾地站起,冲着她大声道:“我是,我就是,你有啥事,痛快点!”
贾大芝见陆洪福面色难看,一扭头,冲地上吐了一口道:“哟,校长,你权大呀,我儿子叫张百强,啥时给改成刘喜三了?我多咱改的嫁,我怎么不知道呢?”
杨玉宾脸上堆着笑,上前解释道:“这不,检查的来了,刘喜三不念了,就……”
他的话还没说完,贾大芝“蹭”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检查的来了就给我们改姓,赶明儿个中央来人还得让我上老刘家住是不是?”
杨玉宾连忙说:“不是,不是……”
贾大芝把脸贴近杨玉宾高声说:“啥不是不是,还燕子粑粑呢!玉宾,今天不说清楚是咋回事我就不走了。我跟谁养汉了咋的,还给我儿子弄个刘喜三这个名?我告诉你,今天我就上老刘家住去,让老刘家养我儿子。我儿子不姓刘吗?”
杨玉宾眼看着她的脸凑到自己鼻子尖上了,赶紧向后躲,却不想屁股撞到桌角上,疼得他一咧嘴。
贾大芝这么一闹,办公室里开了锅。虽然陆洪福脸涨得通红,胸膊起伏着,但他还是强忍着。听贾大芝发了一威风后,他说:
“你坐下,听我说。”
贾大芝坐下,脸向着陆洪福,眨了眨道:“有屎就拉有屁就放。”
这分明是挑衅的话,叫陆洪福难堪。陆洪福盯着贾大芝,贾大芝丝毫不退让,也盯着陆洪福看。陆洪福开始解释,然而,他说的话立刻被贾大芝抓住了要害。她忽然站起身来,斥责陆洪福道:
“你,陆洪福校长,啊,应付检查唬弄领导,你合格吗?凭着啥刘喜三不念了,让我们家百强顶着?”
她一拍桌子,忽地顿足捶胸,张开嘴嚎起来:“我的儿子百强呀,你改名了,不是妈的儿啦,你姓刘啦——”
陈思静看这不讲道理取笑胡闹的女人心里乐,也乐陆洪福此时毛头竖尾的可怜相。
课间时,上课的老师们都回来了。人一多,贾大芝闹得更来劲了。她向着所有的老师喊:
“我上厕所!”
陆洪福沉着脸说:“去吧,出门右拐右拐再右拐,西边是女厕。”
贾大芝鼓起嘴说:“什么拐呀拐的,我找不着,就在屋里撒。你瞪啥眼,这屋不行尿啊?啊呸——老黄都把娘们整炕上睡觉了,还学校呢,窑子房差不多。”
没有人真的理会她,她也没撒尿。
陈思静足足看了半个小时了,她被眼前的这个撒泼使性的女人吸引住,感叹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人,太稀奇了。
贾大芝毕竟不是真的要如厕,就是要闹腾。刘玉民坐了一会儿,憋不住又上前来,带笑劝道:
“三姑,你的这是何必呢?有事说事,给大侄儿一个面子。”
贾大芝的口气缓和下来,说:“玉民大侄儿,三姑在这里是不该骂你,我也不是冲你来的。我来就是说道说道,凭着啥不让孩子上课,凭啥让百强改名叫刘喜三?”
刘玉民堆在脸上的笑越来越多,近乎哀求地说:“三姑呀,回去吧,听大侄一句话。我们错了还不行吗?”
李祥君目光里现出惊讶的神情,这种阵势他从来没有见面过,一方面是口吐白沫的贾大芝声嘶力竭地嚷,一方面是陆洪福杨玉宾刘玉民不住声地劝不停嘴地检讨不断地调侃。
上课铃响过之后,陆洪福一挥手,示意大家上课去。李祥君是第一个走出去的,后面是陈思静,陈思静咯咯地笑出声来。翟景波板着脸严肃地问:
“干啥,幸灾乐祸呢?”
他说完,自己板不住乐起来,没有了刚才的严肃。
李祥君不知道下面的情况怎么样,贾大芝是不是给了刘玉民的面子,陆洪福是不是解释清楚了。放学铃响后,张百强背着书包乐颠颠地从教室里跑出去了,撒着欢地去追另一个同学。这时,贾大芝从办公室里出来,向着张百强大声喊:
“儿啊,儿啊,妈在这儿哪!”
刚从教室里出来陈思静笑弯了腰,她断断续续地对站在门前的李祥君说:
“好像……苦难……的母亲……见到久别的……儿子……”
李祥君听罢,也好像看到一幕电影,不禁微然一笑。
刘玉民功劳不小,陆洪福心里满意,所以办公室里的气氛又轻松起来。但是,翟景波猛地喊道:
“来了!坏了!”
陆洪福一哆嗦,以为贾大芝又杀回来了,就往外看去,见来的不是贾大芝。杨玉宾叨咕道:
“她来干什么?”
来的人是王大毛的兄弟媳妇靳春敏。靳春敏一进屋就急切切地问陆洪福:“你为啥把学生撵到墙外去不让上课?我们家学生差哪了?陆校长,你把学生撵外面去,一时冻着你负责呀?“
靳春敏没有贾大芝那撒泼放刁,但她说话很有道理,陆洪福就闭口不言一副装熊的样子。
靳春敏,这个死了丈夫又带着三个孩子改嫁给王大毛兄弟的女人,结婚在半个月前,那天正是李祥君搬家的日子。李祥君认识她,但不熟。他盯着靳春敏看,不免让这个女人把注意力转移了过来。
“代常福和你啥亲戚?”她问。
“啊,我俩是姑表连桥。”李祥君答。
“你们家在西头哪旮瘩住?”她又问。
“离赵庭财不远。”李祥君再答。
靳春敏点点头哦了一声,不知她是否真的确定了方位。
翟景波昨天手划破了,现在他故意把包手的纱布打开,走到靳春敏的跟前,搭讪着同她说话。翟景波先拉家常似的说他和她家男人认识,在砖厂干过活,又说当时靳春敏的丈夫怎么仁义怎么厚道,是好人一个。靳春敏只顾同他说话,竟把陆洪福晾在了一边。翟景波忽然举起手,自言自语道:
“怎么整的,开了。”嫂子,帮我系上。”
靳春敏边同他说话,边动手系纱布,完了,她又热情地邀翟景波到他家作客。翟景波跟鸡捣米似的不住地点头。靳春敏同翟景波说了一大阵子,忽然转过头对陆洪福说:
“我要不是看在我大兄弟的面子上,你非问你个‘一门到地’不可。陆校长,咱哪说哪了,再有这事,我一定不答应。”
陆洪福无可奈何地说:“没有了,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你放心。”
靳春敏走了,翟景波送她到门口。
教室里一片哄笑。
翟景波回来后,陆洪福笑道:“景波,行啊,三言两语简单麻利快。这么大会认个嫂子,还给你包手,多亲近!”
办公室里又是一片开心的笑。翟景波说不上是得意还是恶心故意呕了一下:“得了吧,她那手象老鸹爪一样黑,都是陆洪——校长给闹的!我看她不行,黑秋溜光的,不水灵。”
“景波,你咋认识她家老爷们?”陆洪福再一次问道。
“我没接我爸班前不是在砖厂干过吗,那时就认识了。”翟景波回忆旧事时,眼睛眯着,好像有很多感慨。
陆洪福点点头。他还要再点头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老黄呢?”
“老黄?在值宿室呢。”王子轩老实地答道。
“招呼他过来,祥君。”陆洪福吩咐着,忽地站起,义愤填膺的样子看起来很吓人。李祥君刚要出门,他又叫道,“别说我叫他,这家伙胆小,再吓着。”
李祥君到老黄那屋,见他正向烟口袋里撸烟叶子,一把黄金金的叶子烟在炕沿上放着。
李祥君想起了陆洪福的话,就轻声唤道:“大哥,校、招呼你有事。”
老黄把最后一撮烟按进口袋里,再把那把烟塞进一个胶丝口袋里后,起身,笑呵呵地应道:“马上,我洗完手就去。”
李祥君不等老黄,先行出来,到办公室里坐下。不一会,老黄叼着烟袋过来,一缕青烟袅袅地升起,再飘忽散去。
老黄刚找个椅子坐下,陆洪福就板着脸问:“你那么前儿干啥去了?”
老黄见他满脸严肃,就有点紧张:“我、我买把叶子烟,上西头老张家。”
“那也不能去那长时间呢,就一把烟?”
“我还上赵庭禄家了的,买两子挂面。咋了,学校出事了?”
“出事?出啥事你能管得了啊?我问你,那女的在这住几宿?”
“哪女的?”
“别跟我打呼噜语,就那个,那天来的那个。”
“没住,吃完饭就走了。”
“啥没住,人都看见了。早晨起来那女的跳东边墙走的,你还摆手让她快点。”
“就、就住一宿,真住一宿。”
“给钱了吗?”
“给了,给张朝天三十。”
“咋给他了呢?不得给那女的吗?”
“张朝天让我给他的。”
“完了,张朝天拿回扣了。张朝天还在家呢?”
“走了,走两三天了。”
“那要不走是不是还得让那女的来?”
“不来,我没钱了,买挂面钱还是赊的,你问赵老师。”
“我不问,我就问你,还整不整娘们了?”
陆洪福话音刚落,刘玉民大着嗓门道:“别跟审犯人似的一门到底地问了,谁还不行犯个错误。”
他说话时,挤咕眨咕地看翟景波。翟景波嘻嘻地笑,那笑里有很深的意思。
陆洪福咧嘴,手一挥道:“下不为例!”
有下回吗?好像是没有。
老黄叼着烟袋小心翼翼地问:“校长,还有事吗?”
陆洪福站起又坐下,又站起,说:“去吧,煮挂面去吧。”
老黄出去了。
今天的情景让李祥君永生不忘。
冯玉芬在陈思静到家后不断地刨根问底,陈思静就滔滔不绝地叙述说所见到的一切。她讲得绘绘色,声情并茂,冯玉芬竟笑得流出了眼泪。
她对站在一边的李祥君说:“你咋不让给你包手?”
李祥君说:“我手没破呀!”
冯玉芬说:“没坏你就咬坏了,再让她嘬,多美个事!”
陈思静故意拉着脸说:“他敢吗?”
哈哈的一阵笑后,都各自忙去了。
这一天就是这么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