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李祥君睡得不好,人多,连翻身都不容易。好歹迷糊了一觉,醒来后,就不想再睡了。看看表,才四点多。
外面清冷的空气猛然着浸透了他的全身,他穿得单薄,于是,返回屋里又加了件衣服。
天空中暗淡的云经过一夜的堆积愈加浓重。十一月的早晨里,李祥君开始了他喜庆的做新郎的一天。
早饭以后,鼓乐手们又开始了吹吹打打,唢呐的明亮的声响和二胡的呕哑嘲哳重又提醒人们今天有一对新人即将走到一起,成就姻缘。
但事情总是百密一疏,踩堂鞋没有买。这也多亏了淑华,若不是她提醒,恐怕谁也不会想到。李德旺赶紧叫自己的大外甥去城里买了,只要是红色的,不论价钱不论款式。这一切安排完毕又检查了其它事项,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给小孩子的压兜钱、拉窗帘钱、上灯泡钱等等是不是都包在小红包里了。郦亚萍将它们一一做了记号,以不至于拿错。虽然女方说这一切大部份都免了,但准备还是必须的。
快嘴的淑华对郦亚萍说:“老婶,零钱多预备点,说不准又有啥说法。现在别算计钱了,这个时候钱串就得倒提拎着。”
这里郦亚萍忙得都转了向,那边李德旺忙招待客人。夏三婶指派李家的晚辈的媳妇在东邻右舍烧了水,做招待娘家客人用,同时又吩咐淑华找几个本家人等一会接娘家客人点烟倒茶端盘盛饭。
男支客老柴已传下话去,叫方盘手压桌子,单等靳桂林炒好了菜典了礼就一声令下,走菜。一个个精壮的方盘手们都打了“腰节”,吃了酸菜馅的饺子,正愁没地方使力气呢。
还不到十点,喜车还没有到。不过,也快了。
早晨时,刘玉民来过。他捎陈启堂的口信说,陈家没有什么别的要求,只需给司机几盒好烟就行了。李德旺心里不那么痛快,和刘玉民争执了半天,到底还是同意了,打发李祥林去买了两条云烟。
陈思静这两天里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中,她就要做新娘了,就要成为李祥君的妻子和他长相厮守。想到这时,她的心禁不住怦怦地跳起来。前天,她到城里去,特地为李祥君买了一身外衣内衣,一打袜子。陈思静记得李祥君的身高和三围,她相信她给祥君买的衣服一定合他的身,也一定给他增色不少。
盘着新婚的发髻,润泽光洁的脸上扑了一层粉,眉毛也轻轻地描过,唇白齿红,这便让陈思静益发雍容典雅。做新娘的陈思静今天有些娇羞,一频一笑都透着对新婚的期盼和和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做伴娘的是常玉芬和“小老孩”。陈思静早些天就告诉常玉芬,等到结婚那天一定送她。这使常玉芬很感动,她感动于陈思静的平易随和不高傲不以自己的家世而自豪。今天早晨,常玉芬就早早地来了,在陈思静身边照应。
陈家送女出嫁的场面很隆重,乡政府的老乐子张罗得冒了汗,大呼小叫着招呼送亲的赶紧搬东西上车。于是,众人搬箱拎包,陆续走出。
陈思静由常玉芬和小老孩搀着也下了炕。当陈思静出门回头望这个留有她体香的印过她无数青春身影的温暖的屋子时,一阵异样的伤感忽地袭上心头家,从此就要和它说再见了,她不再属于这家中的一员,她不会再整天服侍在母亲身边,不会再每日都看到陈明,小侄子会想她这个姑姑的……她的眼泪悄悄地涌出来。当看到母亲孱弱的身影时,她真的有些忍不住,就闭起了眼睛。
在常玉芬和小老孩的搀扶下,陈思静上了车。从车窗里看去,父亲和母亲的身影在十一月的天光下孤单渺小无助。她第一次感到父亲和母亲那样伟大,原来的认识很肤浅、不深刻,仅仅是缘自对他们天然的爱。
车缓缓地开动,从现在开始,陈思静就行走在另一条生活的轨道上了。
李家的亲友翘首以盼新娘的到来,远远地看见一行车在拐角处露面,就有人高喊:
“来了!”
院子里等着接亲的人快步走出大门,一齐迎过去。
车子停下,性急的娘家客人从车子里蹦下来,左顾右盼,打量着这个普通的农家院落,也有人在人群中寻着新郎。
赵守志也从送亲的车上跳下。他径直走到李祥君的面前,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后,上挑大拇指来回晃了几晃。李祥君大约明白他的意思,就微笑着看他,直到他走近灶王爷一样的赵庭禄身边。
陈思静在常玉芬的搀扶下从车里出来。郦亚萍已立在大门口,围裙系在腰上,里面兜着红高粱,专等着儿媳妇给自已戴花、兜过儿媳妇带过来的系着红布条儿的斧子。礼数总是蕴含着吉祥的企盼,希冀未来的日子红红火火步步高升满门生福。陈思静在夏三婶的点引下给婆婆戴花,并亲热地叫声妈,又把斧子放进郦亚萍的底角用双手牵起的围裙里。
夏三婶高声喊:“叫声妈,八十八!”
郦亚萍满面幸福地傻望着儿媳妇,看装着八十八元钱的小红包由夏三婶交到陈思静的手上。她心里泛起一阵阵微醺的快意。真好!这感觉使她如坐在飘浮的云上。
一身红妆的陈思静在常玉芬和小老孩的护佑下走向新房,早有性急的半大小子打起了玉米粒子。李祥臣冲他们嚷道:
“你大婶还没典礼呢!”
李祥臣的话惹来一阵哄笑。
李家的亲友们将娘家客人迎进院中,礼让到屋里。男客在东屋,女客在西屋。女客们一番忙活后放了柜上的用品,带上了窗帘,上了灯泡。按习俗,要有上灯泡钱,挪柜钱,上窗帘钱,但这些全免了。陈启堂有话,鸡零狗碎的礼节该省的省了,至于钱更不能提。
新房的炕上早就铺了叠成二折的红缎被子,陈思静就坐在上面。屋外的男女老少都好奇地向里看,虽然他们大都认识她,但仍然要欣赏新娘梳妆打扮净水洗面的过程。淑华打过一盆清水,里面放了一根葱。陈思静象征性地用水洗了脸,然后是夏三婶叫李祥君进到新房,到炕上“坐福”。两个人并肩依坐在一起,有一个白净的三十来岁男人照相,将这一场景固定在记忆中。李祥君在夏三婶的引导下做着新婚的各种礼数,如木偶一样听任她的摆布,晕晕糊糊地自己如在梦中一样。
屋里这样地热闹,窗外的唢呐也吹得起劲。
典礼时,常玉芬和小老孩伴在左右。红色的服饰使陈思静格外耀目,也异常的俏丽。李祥君站在她左边,他的旁边是王小宝做伴郎。鼓乐停止后,作为主婚人的刘玉民鼓起力气大声说:
“良辰吉日,佳偶天成,值此快乐的时刻,我们向两位新人祝福,祝福他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一阵稀落的掌声过后,赵有德请证婚人入座,请新郎父母入座。之后,他拿起结婚证书,朗声而读。
典礼仪式简短不拖沓。在典礼结束的一刹那,玉米粒子横飞过来,打在李祥君的头上,也打在陈思静的头上,常玉芬护着陈思静穿过“枪林弹雨”进到新房。
又过了一阵,老柴宣布:“开席!”
中午的空气中弥满了炒菜的香味。云很厚了,却没有风。
李祥君感到时光好像在轮回,昨年祥吉大哥的婚庆场面又浮现在眼前,只是主角换了。去年结婚的淑华忙里忙外地张罗,不断有她脆生生的话语传过来,祥吉大哥端着盆盛饭去了。他在想着过去,忽然觉得脖子上一凉丝的,抬头看时,雪花如飞舞的蝶一样飘下来。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有了雪的点缀,这喜庆的日子就异常美丽了,有种别样的温馨和甜蜜。
散席后,方盘手把桌子一一撤了,碗筷收捡起来,洗涮归拢。
娘家客人还没有走,握手,俯耳低语,敬烟,目光散乱迷离,各自说着毫无意义的客气礼貌的话,却又全不看对方是否听清。在一片杂芜的喧闹中,娘家人最后告辞,走时没有忘记拿上两个碗两个盘子一个勺子。男方双送了女方带肋骨的猪肉、一把粉条,其意是离娘的肉,虽然离家了,却总有万千联系割舍不断。
雪已不似原先那样斯文,开始漫天地下,迷迷茫茫地遮了人的视线。只要在外待一会儿,身上就落满了雪。
送亲的车走了,老柴说:“客走主人安,现在就剩我们了!”
二悠席是给助忙的人和未吃饭的家人预备的。当众人坐好后,李祥君给每人满酒,笑盈盈地让大家吃好喝好。
“新媳妇上床,媒人靠墙”,刘玉民已经重复了好几次这样的话。现在,他醉眼朦胧地到陈思静那里寒喧告别:
“你大哥我咋样?滴水不漏。你笑,我、你看我那几句磕唠得板正不?贼板正,嘎嘎的。早晨第二节课我就来了,得回去。老陆、洪福才走时还嘱咐我呢,玉民,早点,学生仰脖等着呢。”
陈思静笑道:“不忙,不差这一会。梅波姐不是说给你看着点嘛,还有王老师也能照应着。”
刘玉民努力睁了一下眼睛,说道:“说不说的,真得走了。你俩好好过日子啊,别干仗。”
刘玉民说完,蹒跚着向外走去。
等陈思静给忙了一天的客人敬完酒后,小旋把她推进了西屋。陈思静渐渐对这个新房有了亲近感,以后的日子她就在这里生活了,和李祥君恩爱百年,相夫教子。三姑过来陪她说话,她不断地夸陈思静富态、有福相、端庄、人也聪明,从里往外透着一股贤良女子的气质。陈思静不好意思去打断她的话,虽然知道这是在恭维她,还是抿着嘴听着。
李祥臣已经和他的小兄弟们把喇叭棚撤了,该归拢的归拢,最后把赁来的家什送回去。
雪未有停下的意思,大片大片的雪花轻柔地飘下来,亲吻着大地、树木、房屋,空气变得清新,吸一口,凉爽得如春日里的新绿。
天色渐渐暗下来,李家喧闹了两天的庭院开始安静下来。淑华是最后一个回去的,郦亚萍在她走时叮嘱她晚上一定过来。
正式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了,这在陈思静想来如在恍惚的梦中,一天里所经历的种种细节不断地在眼前变幻,如同天上飞扬的雪花。
淑华来时,天已黑下来。
淑华一进来,便偷眼看陈思静的表情,见她羞涩地不住地低头浅笑,就张开嘴乐了一阵,然后说:
“当媳妇的头三天抹不开,过两天就好了,就啥也不管了。”
快言快语的淑华的确有许多地方值得称道,陈思静对这位嫂子有好感。
三姑在东屋和李德旺说话,郦亚萍在一边听着,她插不上嘴,因为他们说的是李德旺的几个外女。她不喜欢听,就到外屋,给儿子儿媳妇做宽心面。淑华是嫂子,嫂子就要给新婚的小叔子铺被。被子搭在一起,有淑华的歌谣唱道:
“被角压被角,生个儿子是胖小。被边压被边,生个儿子做大官。”
她故意大声地念,一边看陈思静的脸。
新娘陈思静把一生的幸福都托付给了李祥君,她知道,在这个男人身上有她未来的希望。此时,因为想得专注,未曾听淑华叫自己:
“灯别灭了,点一宿!”
小旋探过身子叫哥哥和嫂子:“哥,嫂子,吃面条。”
她第一次叫陈思静为嫂子,所以叫起来就有点生份,觉得还是叫嫂子不如叫姐亲近。
李祥君呼噜噜地把面吃得飞快,陈思静却吃得少,只是用筷子搛了两根儿。她还不饿,她也没觉得饿。
淑华走了,李德旺他们关了门,闭了灯。这时,陈思静上了炕,把脚放进被子里。炕很热乎,舒舒服服的感觉由脚底开始暖遍了全身。
陈思静暖了一会脚后,动手把被子重新铺好。她看了看李祥君,红晕又泛起。这时的陈思静是最美丽的,新婚的笑靥和心底升起的恬美柔情使她如春天里雨后初绽的海棠。
李祥君看得迷醉,也上炕来拥住了她,热烈地亲吻她。
灯被关掉了。初冬的夜只有雪花在籁籁地响。因为是初冬,又有雪光映衬,夜色里就浸满了清凉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