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多时,李祥君带着一瓶水下地了。
李德旺的两垧地分散在三个地块上,西地和北三节地的茬子都打完,只剩下北二节地还有一点。这儿离道远,再往西一百米就是另一村的地界。地里已没有多少人,大部份都磕打完了。
李祥君一路走得不很急,却浑身出了汗。到地里时,索性脱了外面的衣服,只留了一件蓝色的晴纶运动衣在身上。
旷野里安宁静谧,暖融融的阳光像温存的少妇的手,抚摸着大地、高大的白杨。地气起伏缥缈,远处的村舍飘浮在里面,就如同虚幻的仙境,这便让他有了无边无际的遐想。
李祥君站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他看到了天空中那一片片白云的后面就是天国,天国的门开了一丝缝隙,有柔和的风从里面拂出来,拂动了树梢,也拂过了他的脸。
李祥君是从北面进地的,此刻他正面向西南。因为阳光的照射,他的脸呈现微红色。
没有多少茬子,所以李祥君打得很轻松。他一边打一边看风景一样看着周围,看天底下的一切事物。
星星点点的人散落在地里,围头巾的女人弓着腰少有直起的时候,男人捡起茬子直着腰一下一下有板有眼地打,大都是这样。远处西南方向卷起一阵旋风,越来越大,向李祥君这边掠过来。风卷起尘土夹带草叶,很像舞动上肢甩着长发会使魔法的女巫。李祥君坐在地上,紧闭着双眼,将头缩下去,任凭这阵风掠过。睁开眼时,旋风已远去,周围又是平静,阳光依然灿烂风依然柔和。远处树梢上的微微的淡青色已显现出来。
在东南方向有一个女孩,也在打茬子。起初李祥君没有看清是谁,现在近了,才知道那个戴军绿色帽子的是林影。林影的秀发拂在脑后,用一胶筋束着。
她也看见了李祥君。
李祥君猫下腰,不再磨磨蹭蹭,他打得飞快。这样的情形多半是给林影看的,但林影却没有回头看他,或者是她羞于看也或者是没有工夫看。她在努力地劳动,不抬头不直腰。这是种有意思的场面,两个年轻人正尽心尽力以证明自己心无旁鹜专心致志。
本来剩下的不多,再加上李祥君这么一用力,很快就打完了。李祥君把最后一根茬子摆在堆上,一点一点地直起腰看林影时,她正往回磕打。
李祥君蓦地发现了林影的另一种美,劳动时的林影的动作轻盈敏捷,神情专一。这让他有些感动,同时又有怜香惜玉的情感逐渐上了心头。他稍微站了一会儿,看看太阳,想了想,就径直向林影那里走去。
现在大约是下午的两点多。
他们两家的地不挨着,中间隔了一家,那一家打完了。从这一家地斜穿过去,李祥君到了林影的身后。林影天蓝色的旧裤子沾了土,草绿色的上衣和裤子的颜色协调悦目,白色的手套已变成黑灰色。
林影听见了身后李祥君的走路的声音,或者是她感觉到了李祥君走了过来,便直起身来。她转头看李祥君,目光跳跃了一会又停伫在他的脸上。因为热,因为劳动,她的脸色潮红。虽然脸上扑满尘土,却没有掩去她的漂亮。刚才在她转身时,她就脱掉了手套,用手揉了揉脸和眼角,只不过李祥君没有看见。
李祥君问:“不累吗?歇一会儿吧。”
林影答:“累!“
李祥君问:“就你一个?”
林影答:“就我一个,我爸有事。”
她想再说什么,却停住了。在她面前站着的是李祥君,健硕的却又像女孩一样文静的的李祥君,林影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异常快。
在意识的深处,李祥君觉得应该帮帮她,于是环顾了一下四周后就弯下腰拎起茬子。林影没有阻拦,只是说:
“歇着吧,你也怪累的。”
她说话时看着李祥君。她注意到李祥君脸上很快闪过一丝羞涩,也看到了李祥君真切的关怀和怜爱。她没有再说下去,她知道李祥君不会罢手的,而且她也真的喜欢有李祥君在身边。
此刻,李祥君想说刚才磕打茬子确实有点累,却又把话咽了回去。他默默地干着,有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没有说出来,实在是找不出该说什么。林影也只是向前打着茬子,对她来说有李祥君在身边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不在乎说什么。
由这儿往南还有将近三百米才是地头。因为远,所以要一块一块地打。打了一阵,林影说:
“歇会吧,我也累了。”
李祥君顿时醒悟过来,是呀,林影也累了!他谦意地笑了笑,说:
“你看,我真是的!”
林影倒不好意思了,说:“和你干活不累。”
李祥君忸怩了片刻,说:“我干活慢,真的!”
他们相视而笑,无声的。李祥君明白刚才林影话里的意思,就他抬眼看林影,恰好林影也看他。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彼此都知道各自在想什么。林影脸更加地红,在慌乱中将眼帘垂下。
现在,两个人说起话来没有了拘束。林影告诉李祥君,她们家里分开过了,她哥他们“单起火”。林占河是个要面子的人,他依了他们,将一间半房给了他们,又拿出二千元钱让他们置办家用器具种子化肥。地也分了,最好的地给了他们,只剩下这里还有东面的一垧二亩地。林影说的这些事李祥君早已知道,是小旋学给他的。林影此时很伤感,她说哥和嫂子有说有笑的,他们的地早收拾完了。这几天里她一个人孤单地在这么一大片地里干活,想着想着就有哭的感觉。晚上回家时,累得只想在炕上躺着,不吃也不喝。
李祥君看着林影泪蒙蒙的眼睛,心收紧了。他有一种冲动,想抓住她的手,抱她在怀里,让她哭,哭个够。
“那么,你、你现在怎么办?”
李祥君问这完这句话时马上后悔了,她还能怎么办呢?林影的脸上忧郁的神情渐渐淡了,给了李祥君一微笑。
“还能怎么办,过呗,过到……”她忽然停住了,嘴角上扬,很俏皮的样子,“呵,你看,我们家多事,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你不笑话我吧?”
林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李祥君。她抚弄着军绿色的帽子,然后又戴在头上正了正。这样子英姿飒爽,别有一种风致。李祥君没有立刻回答她,过了一会儿,他说:
“不笑话,过日子嘛!”
他的有点老成的答复好像他已身历过家庭的繁琐之事。林影点头,一副赞同的情状。林影见李祥君的手套破了,就对他说:
“戴我的吧。”
李祥君说:“我戴你的,那你怎么办?”
歇了一阵,他们又起各打茬子。这次他们没有先前那样努力向前不停不辍,而是有意放慢了速度。也许是都放松了自己,他们就没有拘束地谈笑着,相互感染着,有时还停下来相互看几眼。他们的心情好,就不觉得累。林影讲了一些女孩间的故事给李祥君听,都是他闻所未闻的。她的语言表达能力很强,让李祥君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听得高兴时,李祥君莞尔一笑,他的专注听讲的神情又让林影不间断地说下去。
太阳西斜,有了一点凉意。林影的脸不似原先那样红了,柔和文静得如日常一样,但眼睛里依旧透出心底隐秘的激动。李祥君说得少,多半是听。有时林影也找出一个话题,引出李祥君的话来。时间过得真快,在不知不觉中天色有了几分暗黄,不那么明亮了。
李祥在抓一根茬子时不小心尖利的茬尖从手套的破损处扎了进去,在他的虎口划了一个大口子,他感到疼。林影看见了,忙抓过他的手,小心地褪下他的手套。李祥君有些难为情,他第一次被一个女孩子这样热情地待过。没有什么可做为包扎的东西,林影就用手去擦拭渗出的血。
过了好一会儿,李祥君手上的血才止住。
林影说:“你回去吧,反正今天也打不完了。”
李祥君看看西边,太阳还没落尽,再看看地里也没有几个人影,就说:
“小伤痛,不碍事,不紧要。”
他这么一说,林影乐了,她把眼睛眯成了一个缝隙,柔声说:
“你真有意思,不碍事,不紧要。”
李祥君问道:“我说错什么了?”
林影偏着头,像刚认识似的打量着这他。李祥君被看得窘迫,忙追问:“我,我说错了吧?”
林影怕他误解,赶忙解释说:“哪呀,我的意思是你总是文质彬彬的。你为什么总是文质彬彬的呢?”
李祥君自嘲地笑笑道:“我没有文质彬彬的,也没想文质彬彬的。”
尽管林影催促李祥君回去,但李祥君还是坚持着和林影一道打下去。林影没有办法,只得把手套给了他。在内心里,林影也真的希望再多干一会,不为多磕打几颗玉米茬子,只为同李祥君多待一些时候。
因为手破了,李祥君磕打的速度就慢了下来。林影不断地安慰他,不断地把李祥君眼前的茬子捡过去,拿到她自己的手里以尽量减小他的劳动。
十几分钟后,林影直起腰,看着天边火红的落日,感慨起来:“天黑了,要是太阳不落山多好!”
李祥君将脸半转过去,他看到太阳就在西边的林地的空隙间,温柔得太阳像女孩子害羞的脸。
“天说黑就黑,一天就这么完了。”他说这番话时,有一种别样的滋味在心头,“明天,还要一天?就你一个人!”
李祥君盯着林影的眼睛看。林影显出一副很轻松的神态说:“也快,眼愁手不愁,总有干完那一天。”
太阳很快地滑了下去。不等李祥君再细看,天色全暗了下来,东边天上有两颗星星,大而且亮。林影把手里的茬子扔到堆上,脆脆地说了声:
“回家!”
他们早就应该回去了。刚才这一阵他们干得不多。话说得很多了,就不用更多的言语交流,他们默默地相互用心灵去感应。林影问李祥君累不累,李祥君说不累,林影也说她不累。林影和李祥君并肩走着,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羞涩和拘谨。
这离道还有五十几米的距离。在走的时候,林影脚下一滑,本能地抓住了李祥君的手,于是,两只年轻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他们相依傍的模糊的轮廓就如一幅剪影,美丽得让人心动。
走到路上后,他们又相互看了几眼,虽然彼此看得不那么清晰,但心思却在眼光的碰撞中交互流泄。
李祥君将手抽出,说:“骑车子走吧,我在后面。”
林影迟疑着,轻声回应道:“有点害怕。”
李祥君想了想,抓过中午时林影骑来的自行车,跨上,慢慢地骑着。待林影紧走几步轻巧地坐上以后,他把车子骑得飞快,吓得林影轻声地尖叫着,将脸紧紧地贴在李祥君的背上。
在村口,李祥君放慢车速,待林影灵巧地跳下后,他也下车,问:“现在还怕吗?用不用我送你?“
“你在后面看着,我就不怕了。”林影的脸很热,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脸一定很红,只是天色黑,李祥君看不到。她轻轻地叫了李祥君的名字,“李祥君!”
李祥君等她说下去,林影却停住。李祥君揣测她欲言又止的话里的意思,就努力地想在她的脸上有所发现,但是,他只看见夜光中林影的眼睛在扑闪。
“走吧,太晚了,你妈会惦记。”李祥君说。
“你什么时候……上我家去?”林影吞吞吐吐地问。
“我能去,明天吧,我和小旋她们。”说完,他想告诉林影不要和小旋说今天的事,但又觉得不好,最终没只是张了张嘴。
李祥君目送着林影跨上车子消失在夜色中,然后,他回转回身。
小旋在大门口站着,向西张望,她在等哥哥。看见西边的人影,她喊了一声:
“哥!”
李祥君紧走了几步,到了小旋的近前,说:“你干啥呢?”
小旋急急地说:“等你呢!那么点玩艺儿,打这长时间?”
李祥君没有解释。他虽然看不清小旋的狐疑的表情,但他知道,小旋心里一定在揣摩。那么,告诉她呢,还是不告诉她?
李祥君没有想明白是告诉她还是不告诉她,人已到屋了。郦亚萍又唠叨了几句,怪儿子回来得晚了。李祥君不作声,不去回应母亲也不看小旋疑惑的脸。他哗哩哗啦地洗了脸洗了头又洗了脚后,就坐到桌旁狼吞虎咽地吃得飞快。李祥臣还没有回来,李德旺在看书。
晚饭后,李祥君就回到自己屋里去了,他不喜欢听李德旺说酒席上的事,他也不爱听郦亚萍叨叨说祥臣八成又多了又醉了之类的话。他躺倒在炕上,想着今天下午的事情,但奇怪,他所记得的只有林影为他擦拭伤口还有林影半倚半靠着他走路的情形。他们说了些什么呢?他恍恍惚惚地没有印象。
小旋探进半个身子,笑嘻嘻地说:“累了?下午打那么点还累?我不知道你干啥去了?”
小旋不等李祥君回答又缩了回去。
的确累,李祥君翻了个身。他在地里劳动时没有什么感觉,现在才感到浑身象散了架子似的。他躺了一会儿,眼睛慢慢地合上了。忽然他一激灵,又醒了过来。他四下看看,连忙爬起,拿出被褥铺好,脱掉衣服,钻了进去。炕很热乎,躺在上面舒服极了。他想把今天的事好好梳理一下,但是,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了,眼前浮现出许多稀奇古怪的画面。他开始做梦。李祥臣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