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第一个起来的是李祥臣。他之所以起得早,是因为昨天他和小伙伴王小宝订好了四轮车割茬子。但是,当他看到昨天小旋泼在院子里的水结了冰之后,心想自己的早白起了。看起来冻还不小呢,头午恐怕不能割茬子了。他没有看风景的习惯,也没有那个心思,虽然太阳温柔得象少妇的脸,云絮铺在天边犹如大海里的波涛。
郦亚萍出来了,她蓬乱的头发上还夹着昨晚没摘下的发夹。她看到李祥臣伸着脖子或张西望就问:
“起早八瞪眼的干啥呢?”
李祥臣不高兴这样说他,他总觉得母亲认定他是个半吊子二百五,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于是,他粗鲁没有礼貌地回答着母亲的话:
“干啥?你说干啥,还起早八瞪眼的!我和王小宝订好了今天早上去割茬子。”
郦亚萍象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瞪眼看了好半天,她真的弄不懂李祥臣今天怎么这么有出息。
李祥臣仿佛是在做一件经天纬地的大事,但事情不顺利,今天早晨有冻啊,还不小。他第一次主动为家里做事,自豪的心情油然而生。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十点钟时,李祥臣跑出去了。他先到王小宝家,但王小宝不在,他就又找了一圈,总算把他逮住了。李祥臣说化得差不多了,能割了,要是再化下去,割的茬头大了跟个锣似的,不好磕打。王小宝是李祥臣的哥们,对李祥臣百依百顺,听他说过就开起车带着李祥臣就上地里。
下午两点多时,李祥臣回来。进家门的第一句话就是:
“妈,做饭。茬子割完了,不深不浅,正合适。”
郦亚萍看二儿子那得意劲,情不自禁地咧开嘴笑起来。她依了李祥臣的心愿,叫小旋去装白酒,买菜。小旋问上哪里买,郦亚萍不耐烦地说:
“哪还不能买,你二姨家再不老林家。”
李祥君从九点多就出去了,郦亚萍叫他去看他的姥姥。昨天晚上郦亚萍做了梦,梦见了自己的母亲病重,不省人事。她心里惦记着,担心母亲,母亲年事已高。在没去之前,郦亚萍让李祥君去赵庭禄那里,问有什么捎带的没有。张淑芬琢磨了一下后,将一方便袋牛舌果子递到李祥君手里,让他转交给母亲。
李祥君回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多,这时李祥臣正陪着王小宝喝酒。李祥臣吆五喝六的声音在大门口就能听见,像与人吵架一样。他走进屋后,李祥臣的嗓门便显得更加粗大,震得他的耳朵直嗡嗡。李德旺在吃饭,但没喝酒。
李祥臣见哥哥进屋,把筷子撂到桌儿上,一扬手道:“哥,就等你了。”
李祥君暗笑,心想这祥臣什么时候学得花狸狐哨的。王小宝站起身来说:
“大哥,你也坐这儿吃吧。”
李祥说自己吃过了,在姥姥家吃的。还没等李祥君把话说完,郦亚萍忙问老人家是不是生病了,身体可好,上回买的奶粉喝了没?李祥君说没什么事,好好地呢。郦亚萍舒了一口气,母亲没事就好。
虽然李祥君说吃过了,但王小宝执意相让,再推辞怕也不好,就入了座。王小宝要给他倒白酒,被他拦住了,他说他只喝点啤酒吧。李祥臣自己喝得高兴,只见他把启开的啤酒瓶嘴对准他的酒杯,“咚咚”地倒了满满一下子,啤酒沫子泛出来,淌到桌子上。
李祥君喝完一杯就下了桌子,到西屋,拿过那本已翻烂的唐诗三百首,静静地读起来。
与其说是李祥臣陪着王小宝,还不如说是王小宝陪着李祥臣。他先喝了白酒,然后再喝啤酒,他醉眼迷离地哥呀弟呀地和王小宝东拉西扯,没有一句落在正题上。四点多时,李祥臣最终从桌子上下来,他说他没有喝多,喝多是王八。小旋说你没喝多,你不是王八呀!歪歪斜斜的李祥臣和王小宝出去了,说是打台球。李祥君嘱咐王小宝好好照看他,别弄出点什么事来。王小宝请李祥君放心,说祥臣的脑袋清醒着呢,别看他张牙舞爪的遇事比鬼都精。
郦亚萍没有拦李祥臣出去,这时拦是拦不住的,那就由他去吧。小旋和郦亚萍收拾了碗筷,然后郦亚萍上东院剔鞋样。小旋今天踏实地在那里待着,哪也没去,唱着永远也唱不完的流行歌曲。小旋的声音很好听,如清泉一样。李祥君相信他登台演唱会倾倒很多人,但这只是假设,她没有那个机会。赵梅婷也没有来找小旋,像商量好了似的,相互间都拉开了距离。他并不知道中午时小旋曾去过林影那里。
傍晚的乡村安宁静谧,温馨的空气里充盈了跳动的梦幻一样的渴望,在深蓝的渐渐变成间暗青的空中融和了无数向往的思绪。李祥君就这样望着天空,放飞自己的想象,看东边天际一点点亮起来的星星。
倚在窗台上的小旋不时地把目光投向外面,她觉得傻兮兮的哥哥站在院子里仰头看天真是奇怪得很,于是也透过窗子向上看,但她只看见暗青的天色和几颗星星。她觉得这天空中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有哥哥李祥君才会这样痴呆。
“哥,你进来。”她敲击着窗玻璃说。
李祥君低头,揉眼睛,进屋,见小旋正坐在炕沿上翻着一本卷了边的流行歌曲集。
小旋喜欢电视里的港台明星,只要她们出现在屏幕上,她的神情就会专注兴奋。自己家里没有电视,小旋就到赵梅婷家里看。赵梅婷喜欢听歌,但不喜欢唱歌,她同小旋一样也喜欢看港台的电视连续剧,武打的或者言情的。有时两个女孩在一起议论剧情,就像议论身边的人和事。
小旋对流行歌曲的痴迷和对明星的迷恋常常是李祥君逗笑她的话题,现在,他眯起眼睛装作老花眼的样子说:
“又看费翔呢?他不行,还是黎明好看。”
“去去去,一边拉去,才没看他们呢。”小旋将歌曲集放下又道,“大哥,跟你说个事。”
李祥君发觉妹妹的眼神有些异样,就心里疑惑,什么事呢?他走到炕前,故意睁大了眼睛。
“哥,我告诉你。”小旋说话的声音很低。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还怕别人听见?”李祥君问道。
“林影!”小旋说完林影两个字后停顿了一下,她看李祥君。
李祥君在问:“怎么了?”
“她们家都翻天了。分家!”小旋把分家两个字说得很重。
但是李祥君没有惊讶的表情,这让小旋疑惑,哥哥对这个消息怎么会无动于衷?
“哥,林影和她嫂子骂起来了。”小旋见哥哥不感兴趣,说话也懒洋洋的,她简直就不想说了。
李祥君愣了一下,他的心中林影的形象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小旋说的林影吻和起来。他可以想象出林影发怒生气时的样子,但想不出林影骂人会是什么样。,林影也会骂人啊?突然间,林影的形象打了折扣。
“因为什么?”李祥君问。
小旋看到哥哥又关切起这件事,就来了兴致。她叙述着——
今天中午林影的嫂子打孩子,边打边骂:“小犊子,成天就知道作,人不大挑肥拣瘦的。”
林影正巧过来,听见嫂子这样打骂孩子,她心里不是滋味,但未说什么。林影的嫂子叫董琴,是政兴的姑娘。董琴打骂了孩子,似乎难消心头的怒气,就将梳妆台上的空香皂盒啪地摔出去。孩子受到惊吓,更加大声地哭起来,惊恐地看着。董琴在地上走来走去,突然抬脚踢飞碍脚的玩具小汽车,就像和它有仇似的。林影的母亲脸色煞白,气恨地看着这一切。林影看不过去,就冲到西屋,抱起地上的小侄儿。
董琴见林影冲进来,止住了骂声,站在地上呼呼哧哧地喘粗气。林影将孩子抱起来转身出门,她没有用手带门,而是用脚把门踢上。门“咣”地一响,随之董琴的声音就传过来:
“摔呀,有能耐冲我来。叉他妈的,合伙欺负我!”
她嚎啕大哭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林影现在已怒不可遏,她把孩子放到炕上,转身对着西屋的嫂子尖利地吼起来:
“你有完没完?成天跟丧门星似的撸撸个脸,谁欠你的!不愿意过你滚!”
林影的双肩剧烈地抖动,脸颊因愤激而变了形,眦裂目绝,表情可怖。
两个人的正面冲突由此展开,先前的猜忌、不满、被遮掩的内心里真实的情感迸发出来,相互间谩骂指责。林影骂董琴尖酸刻薄吝啬贪财,董琴骂林影骄矜跋扈像富家小姐,当面人背后鬼,说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
董琴的脸色煞白,因为极度的愤怒使她看起来就要晕厥过去。林影也难以支挂,眼眶里充盈了泪水。虽然两个人相互对骂,但还没有交手。毕竟林影是个姑娘,终究敌不过董琴的伶牙利齿,在董琴说完“你个小婊子,还不快嫁人让人叉,省得在家丢人现眼的”之后,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夺眶而出,骂也骂不下去了。
林影的哥哥被人找回来,他强行把媳妇推回屋内。林影的母亲被人拽着到了邻居家里,林影也被几个女人劝走,到了后面的小卖店。
小旋是事发之后到那里的,这时林影正在屋里坐着。她看小旋进来,只是欠了一欠身子,没有打招呼。小旋不知如何劝慰,这时她想起赵梅婷,她是最会劝人的。可是赵梅婷没有和她一起来,她说下午打茬子。
小旋坐了好长时间,拙笨地安慰林影,但小旋的努力并没有收到多么大的成效,林影依旧沉浸在痛苦和愤闷中。小旋走时,林影勉强说了一句:
“晚上来啊。”
小旋心里可怜林影,为她鸣不平,觉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但她却无能为力。
小旋把自己所听见的林家的事叙述了一遍,末了叹了一口气,怔怔地若有所思。小旋对有些事还弄不大明白,她还不懂过生活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争执纠葛烦恼和吵闹。
赵梅婷不来找她,她也不找赵梅婷,她知道赵梅婷今天一定很累。对于李祥君来说,他这两天的心情不那么愉悦。林影那儿他不想去了,至少这以后两三天不去,因为林影家打打闹闹的,他去了恐怕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