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马车骑行了一会后,李祥君和李祥瑞猛然加快速度,从车的旁侧穿过去。大裤还在唱思夫曲吗?在骑行的路上,李祥君不断地回映大裤头的形象:他很悲切,满脸的很深的皱纹挤在一起,很象回事似的透着三十多年的沧桑。
李祥君到村口后没有直接去大伯那,而是将车子拐向自己家。在家里,他待了一阵才出来,慢慢地向前街走。在村口,刚好看见马车叽哩咣啷地行了过来,于是他坐上去。在大伯的家门前,大裤头把车停下。李祥君从车上跳下,接过祥吉大哥递过的东西往屋里搬。
李祥君第一个进了屋,大姐一如小时候那样拉开过他的手,望着他,关切地说:
“冷不?”
李祥君说不冷。这时梁志民把嘴咧开了一半个,似笑非笑地说:
“给我也捂捂!”
大姐白了他一眼道:“美得你,一边去!”
梁志民把嘴完全地咧开了,哈哈大笑起来。
大伯父看着这一切,很会心地微笑。大伯父的个子矮,别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小李嘎。
三年前大伯父在公社的社办工厂里做工人,是铁匠,最拿手的活是给打制好的刀具开刃打磨。经他手磨出的刀锃明瓦亮,锋利异常。
李祥君的父亲李德旺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他的大哥叫李德运,二哥叫李德真,他是最小的。李德旺和他的两个哥哥性情完全不同。李德运不善言辞,做事谨小慎微,二哥李德真踏实肯干节俭。李德旺既不能干也不节俭又喜欢结交朋友,李祥君的妈妈说他狗戴帽子是朋友猫戴帽子也是朋友。然而,这哥几个又都有一个共同的嗜好:打牌。李德旺不但喜欢打牌,还喜欢推扑克牌,掷骰子,大赌小赌无所不好。因此,好好的一个教师的位子弄丢了。
李德旺并他的两个哥受了祖上的遗传,为人都很诚实,诚实得有点木讷。虽然李德旺识文断字,做过教师,又喜结交,却也不是那种能言善辩花狸狐哨的人。他一生中最大的优点是不骗人不会坑人。上溯五代,李家的祖辈可都是文人雅士,又开了烧锅,所以家境优裕不比寻常。李德旺的太爷有一年染上大烟瘾,于是各种败家,自那以后,家中的景况就一年不如一年了。他的爷爷读过私塾,千家诗、论语、大学、中庸都要烂熟于心,孔孟之学谙于骨髓,为了维持生计就教起了书,是这一带有名的先生。李德旺的父亲却没有祖先的灵气,不喜诗文,专务农桑,一身的力气全用在了扶梨点种上,于笔墨纸砚没有半点瓜葛。李德旺的母亲是城南赵德窝棚人,裹了一双小脚。她的家务做得不好,却喜欢打纸牌。
现在,大伯父看着这一切,装了一锅烟,有滋有味的抽起来。
大姐说还没有吃饭呢吧?于是她赶紧生火做饭。梁志民扬了一下手,在她的后背比划了一下,说:
“哎,这才象话。看看,你们姐俩连说都不敢说。”
他指了指秀琴二姐和秀玲。小玲撅嘴道:
“吃饭,狗食都没有啊!”
她看了看李祥君和李祥瑞,露出不算整齐的牙齿,复又说道:“有吃的给大哥和瑞子。”
大裤头接过话说:“那就不管我了?”
小玲的眼睛挤到了一起,嘴角向下牵着,笑声里夹着含混不清的话:
“你有功啊,大冷天,穿得少,就剩裤衩了,可得好好招待你。”
大裤头笑道:“死丫头,逗我!”
他过去照小玲的背上就是一巴掌,小玲哎哟了一声,跳到了一边去。
那边几个人开始忙碌,在外屋议论着菜的色泽,也谈论着明天请助忙的事情。梁志民自顾抽着烟,青烟袅袅,在下午的斜阳中,折射出天蓝色。
梁志民说:“桂林。”
大裤头本名叫靳桂林。他听梁志民叫,忙直起佝偻的腰,冲着梁志民应了一声:“志民,怎么的?”
梁志民说:“等会炒点姜丝肉,那好吃着呢。”
大裤头说:“姜挺贵的,买的又不多,别炒了。”
梁志民说:“多有多搁,少有少搁,也不在乎这点。”
靳桂林想想,就说:“小玲,去把姜拿来。”
小玲应声说知道了。
他们几个人在屋里东一句西一句地闲唠,忽然听秀琴在外面喊:“大姐夫,在哪呢,姜?”
梁志民说在袋儿里呢。外屋的几个人找,但是怎么也没有找到。大姐秀香进屋来说没有哇,都翻遍了。梁志民对祥君和祥瑞说:
“去看看去。”
李祥君走出去,他仔细地翻检着,却没有半块姜的影子。他有些急躁,心里麻乱乱的。他不记得那些姜放在哪个袋里了,没有一点印象。祥瑞看看李祥君红通通的焦急的脸说:
“是不是落在那儿啦?”
李祥君说他好像是没有装姜,祥瑞也说不记得了。姜最终没有找到。李祥君和李祥瑞都有些慌,仿佛做错了一件天大的错事。秀香大姐笑了,露出很好看的虎牙说:
“忘了就忘了,也不是故意的,明儿到公社上再买不就得了。”
她这样安慰自己,李祥君稍许宽下心来。他深深地责怪自己,怎么可以这样疏忽大意。秀琴二姐看着傻傻站着的李祥君说:
“唉,干啥都毛毛楞楞的,行了,没了就没了吧。”
小玲没有作声,脸上没有笑容。李祥君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真的有点过份了,怎么的,不就是几块姜吗?他这样想着,嘴上说了出来:
“大姐,明天我去买。”
秀香大姐又笑了,说:“买什么买,明天让你二哥祥林去。快屋去,小弟,啊!”
李祥君的脸热乎乎的,他感到大姐好亲切好亲切。直到吃饭以前,李祥君都很少说话,他只是蜷缩在热炕上,头倚着炕墙向南看。大伯家的前面再没有人家,开阔的原野一览无余,在前方是一片树林,高大的白杨象哨兵一样站着。南面的村庄依稀可见,房舍、用来烧火的玉米杆垛象是在遥远而美丽的童话里。雪将田野覆得平展展的,玉米茬子在白雪上探出头来,齐刷刷地排成一线,向远处延伸。大伯家的菜园的围墙已残破不堪,从低矮的墙上望去,李祥君看到的不只是冬天的原野,也看到了几只在墙上蹦跳的麻雀。他看不见麻雀的眼睛,麻雀纤小的腿和脚,只感觉到麻雀在向他张望。他闭起了眼睛,他的眼皮在打架,他有些困。
李祥君恍惚听到大裤头在不停地叫,盐呢味素呀,又听见碗盘的撞击声。他的这种似醒非醒似梦非梦的状态持续了四十几钟,最后被秀香大姐叫醒:
“小弟,吃—饭—喽!”
秀香大姐用手捏着他的鼻子,一张笑脸就在他眼前一尺远的地方。李祥君看到大姐细密的鱼尾纹,嗅到了她淡淡的微甜的口气。
李祥君抹了抹眼睛,咧咧嘴算是笑过了。他叫了一声姐,有些不好意思地从炕上滑下来。地上的一张桌子已支好,梁志民、大裤头、祥吉、祥瑞、大伯、还有大伯家的老三祥林围坐在桌子旁。梁志民找来一张椅子让李祥君坐下,然后说:
“不喝酒不许吃菜!”
他的表情很认真,早有一旁的秀香接过话来说:
“别一天到晚连个正形都没有。祥君,别听他胡勒!”
梁志民呵呵地笑起来,顺手递给他一个杯子,问:“怎样?”
李祥君看杯子里的酒,摇摇头道:“多!”
梁志民拿起杯子,左右晃晃,说:“还不够上眼睛呢!这还多?”
李祥君说:“我一看见酒就头晕。”
梁志民的嘴咧得更大了,他喜欢逗李祥君,他看李祥君无奈的样子他很开心:“不喝酒那还叫男人?男人就要拉开弓射箭,劈雷闪电,大碗吃酒大碗吃肉。”秀香大姐踢了他一下,笑骂道:“别‘的色’了,不会喝就不喝,谁象你一天就知道灌马尿。祥君,上姐这边来。”
李祥君没有动,他心里知道大姐夫寻他的开心,可他嘴笨,他不会开玩笑。大裤头端起酒杯冲梁志民比划了一下说:
“志民,他们不喝咱俩喝,下!”
他的下字还没有说完,酒进了一半了,旋即又夹起一片肥肉填进嘴里。
李祥君真的饿了,他吃了很多。李祥君对酸菜炖粉条很感兴趣,惹得大裤头打趣道:
“二姐夫做的就是好吃吧?赶明儿你预备点小烧,姐夫给你掌勺去。”
李祥君认真的点头,大裤头满足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