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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六章 李祥君的一天

赵守志推车出门时,叶迎冬拎过装苹果的三角兜说:“这个给你妈拿去,都是国光苹果。”
她说完将兜子挂到车把上,再紧了一下赵守志的围脖。赵守志伸手在叶迎冬的脸上抓了一把,道:
“真细发真嫩白,赶像婴儿的皮肤了。”
叶迎冬“呸”了一口说:“中邪了?赶紧走,别没正形,德行!”
赵守志没再和闲扯淡,他骑上了自行车。
旷野的风吹过来,让他感受到了一月的酷寒。在家里并不觉得怎么冷,现在置身于雪地上,才猛然想起时令已是三九。
在村口,李祥君由对面骑行过来。赵守志连忙下车,峰他近到眼前便问道:“祥君,上哪去?”
“哦,大哥,我给我大爷家送信,我大爷家我大哥快结婚。”
“啊,他都快结婚了?一晃。哎,你们也放假好几天了吧?”赵守志问。
“八号考完试就没啥事了,现在正式放假。”李祥君答道。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后,又各自分开。一抹笑意还在李祥君的脸上荡漾,仿佛六月里正在开放的荷花。
一路骑行后,李祥君此刻就站在拉林河边的大坝上。极目远眺,只有白皑皑的雪和河对面的依稀的村落。他小的时候曾来过这里,但那时他还不懂得去颀赏、去品味。这里很空旷,空旷得让人只想把身体炸裂开来填满每一处空间。凛冽的一月的风似乎还有一点温暖,那一点点温暖来自那冰冻的河流,他觉得千百年来的历史正从河床上流转过来,被他摄入眼里,他看到了莽莽的亘古不醒的荒原,青山绿水间飘动的金人女子的襟带。
前面是空旷的河套,后面是一望无际的万里平畴。李祥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唱了起来:我站在高高的兴安岭上…
李祥君的嗓音里有一种忧郁的特质,所以就少了那首歌里的抒情和豪迈。冷风风呛他的肺里,叫他感受到寒意正从四面八方袭扰他,吞蚀他那可怜的豪情。他住了歌声,再四下看看无边的旷野和辽远的河套。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的呼吸。
李祥君待了一小会儿,抽了抽鼻子,推着车子身前走。前面几十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女子走了过来,走近时他看清了那女子的面貌,是一个不足三十岁的清秀文静的小媳妇。那女子怪异地看了他几眼,看得他有些忸怩。他想到刚才自己狼一样的嚎叫怕是被她听到了。女子与他擦肩而过,他似乎嗅到了她身上的脂粉香。待走出很远时,他回头看那女子在雪地上款款而行,不禁生出许多灿烂的想象。
同所有的庄稼人一样,李祥君的父亲李德旺希望儿子有出息,交好远,能衣食无忧盈盈有余。于是,他的两个儿子就分别起名为祥君、祥臣。两个儿子饱含了他作为父亲的无限希望,就象在梦幻里的金科状元、钦点龙婿一样的好事。但李祥君没能考上大学,这多少让李德旺有点失望。不过,李祥君在前年夏天以全乡第一的成绩被录为乡民办教师,就成为令他骄傲半年的事。祖上积德,才有今天的光耀门楣。其实,李祥君倒没有觉得有什么值得可炫耀的,在几十个人中,只有几个是高中毕业生,他是其中的一个。
李祥君做了将近二年的教师了。现在是寒假,他喜欢过寒假生活,闲适自由,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一切。
现在,他还在想几天前的情景。那时刚放假,学生们离散了,那天的天气也很很好,格外晴朗,没有风。
前面低凹处就是前林子,是李祥君二姑家住的村子。这个村子也住着赵守志的姑奶,她依然健在,偶尔也会回娘家小住几天。
刚才站在被河水切削得陡直的坝上看河套的感觉没有了,几十幢农舍映进他的眼帘。这座沿河的村落不大,前面百十米的地方就是拉林河的支汊,夏日里水势汹涌时,整个村子就仿佛要被吞没似的。但水势浩大的时候毕竟很少,大多时只是河水平缓地流着,河套里绿茵茵的,野花遍地,也时常有河鸟飞起飞落。在高中时他来过这里两次,一次是初夏时节,还有一次是朔风凛烈的十二月。他对整个拉林河的记忆只不过是宽广的河套对面那说不清是山脉还是缓坡的横贴在天际的一脉黛青色,以及西南处柔软得让人心醉的珠山;珠山不高峭不挺拨,徐徐而起。。
李祥君的二姑家在地势最低的地方,街道在房后穿过。从道上到院心,李祥君的感觉就好像是跌进了陷阱里,抬头向南、向东、向西看,他有一种被压抑的感觉。他定睛看二姑家的房舍,仍和两年前的一样,没有变化。窗子依然是老的上下对开的窗子,有塑料布蒙在上面,门角搭到了地上,刮出了一道弧形的痕迹。墙壁残破了,园子里的辣椒秧还没有薅,在凄清的雪地里愈显得凄清。
李祥君开门进屋,他的眼前忽然暗淡起来。这一路上皑皑的雪和这暗淡的光线反差太强烈,他有些目眩,好半天才缓过来。二姑就坐在炕上,看见李祥君进屋,很是惊喜地说:
“祥君,打哪来?快坐这儿,这里热乎。”
她拍打着炕头,一边向炕里蹭。
李祥君坐在炕沿上。他看到二姑比上一次见到时老了一些,就有些黯然。李祥君见到二姑的次数能数得过来,他未曾感受过二姑对他的疼爱,但他依然从心底爱怜她。二姑的眼里永远溢着泪水,这会儿,她拿手不停地拭,那手有些脏。李祥君掏出自己兜里的小手巾递给她,那方小手巾很白,还带有一种香味。早晨出来时,妹妹小旋把小手巾交到他手上,郑重地说,骑车走远路要出汗,带上它可以时时擦擦,免得热腾腾的,风一吹就着凉。
二姑不停地擦眼泪,一边问着你妈好吗你爸好吗之类的话。李祥君告诉她大爷家的祥吉腊月十四结婚,要她转告表哥表姐们。二姑问还有什么没准备的,缺钱吗?她自己说完时,叹了口气,说二姑也帮不上什么。李祥君看了看她浑浊的眼睛,安慰道:
“二姑,不用你做什么,到时候你去喝酒就行了。”
二姑笑了,说去去去,明儿个就去,你二姑父套车去,早早的,大伙在一块乐呵!
二姑和李祥君说了一会话后,抬起头眯起眼看看窗外,见太阳就在中天,于是说:
“祥君,饿了吧?二姑给你擀面条去。”
李祥君说不饿的,但二姑说:“哪能呀,二十多里地。等着,二姑就做去。”
李祥君拽着她,被她笑骂了一句。李祥君知道拦不住她,就由了她。
李祥君的二姑并不是很大年纪,只是生活的拖累才让她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如同其它的农村老太太一样。她一边佝偻着腰舀面,一边同李祥君说话。李祥君没有问及自己的几个表哥们,是她自己说的听她的口气,她对自己的儿子心有不满,就劝解她道:
“二姑,您别想那么多,大哥他们还不错嘛。”
二姑的颤颤的声音已充满了责怨:“不错啥呀。你大哥呀,在集上买了麻花,就自个儿吃,我一过去就把麻花藏起来……”
李祥君截断她的话,接过面,对她说:“二姑,我来和面吧。”
二姑的眼睛雾蒙蒙的,她用沾了面的手抹了一下,嘴里咕哝了一句:“你和面?你和泥还差不多。”
她乐了,这叫李祥君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冷嗖嗖的屋子里做什么都不方便,他就到外面抱了一捆柴,塞一些到灶里,升起火来。
这屋子的确很冷,他望见了北墙已透了一层霜,泛出晶亮的银白的光辉。水缸里结了冰,他从冰窑里舀出水添到锅里,不一会儿锅里升起袅袅的热气。李祥君蹲下身子,向灶里添柴,火苗映红了他的脸。这是很温馨的场景,姑侄二人为饭忙碌着。
吃饭时,李祥君问二姑父怎么不回来。二姑的口气中有十分的不满,说不管他,早在“梁山”上了。
李祥君从二姑家里出来后,又到赵家屯、小房身给大伯家的亲戚捎了信儿,告诉他们祥吉大哥结婚的日子。往回走时,看太阳已经西斜了,无力的冬日的阳光照在清冷的雪地上,就仿佛李祥君此时的心情,懒散无着,只望早些回家。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大伯父交给他的送信儿的活可不轻松,往返几十里,他的骨肉都感酸痛了。
李祥君回到村里时,太阳正好浮在地平线上。他没有感到日落时的壮美,只是隐隐地觉得太阳坠落到西山时的无奈和伤感。他的这种情怀已有几年了,叶落而悲,一切似乎都有来由,却又说不因为什么。
乡村的夜晚安宁静谧,有几声犬吠,又平添了几分安宁。
李祥君感到头有些晕,他想这恐怕是一路劳顿所致,就早早地睡下了。母亲总是心疼儿子,在他的脚底下又压了一个小被子。李祥君感到了母亲心中的爱,他不表示什么,只是在暗淡的灯光中看母亲的里外忙碌的身影。北墙上的钟嘀哒嘀哒地响,均匀,有节律,不紧不慢。妹妹小旋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二弟祥臣在大爷家里帮着糊墙,想必现在正吃饭呢。
李祥君的眼睛里不断闪现出今天所见的情形,慢慢地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画面在他的眼前萦绕,他睡了。他不知道小旋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喝了酒的祥臣怎样粗声粗气地嚷了几句又被母亲呵斥住,乖乖地钻进被子里又用屁股拱了一下他。他睡得很实。他的微微张着的嘴角挂着一抹微笑,眉毛向上微微地挑起,鼻翼翕动着。小旋看着哥哥,说:
“真香!”
星星满天里闪烁着,没有月亮。在天的尽处有一颗流星曳过,拖着长长的尾巴,又倏地消逝了。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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