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榆树下的这个村庄永远不乏喜与悲交织成的故事。赵庭禄听得多了,有时竟觉得这些远比唱本里的要精彩。
刘三宝子,这个当年向秤砣底下糊泥巴的混蛋现在蹲了笆篱子,正在服刑改造之中。这事和大狗熊有关,但并非大狗熊之过。
当年大狗熊初次听别人叫他“大狗熊”时,曾经跳着脚地恶毒地咒骂大发雷霆。但“大狗熊”这个名字听得久了,他就接受了这个绰号,这也是无奈。当年是哪年?算一算是十五年前,他正十七岁,是生产队里的半拉子。那时赵有贵正当队长。赵有贵看他在烈日下铲地的样子半是嘲笑半是气恼地说他怎么象个大狗熊似地刨地后,他的“大狗熊”这个名号就广泛地得到认可,人们乐于将他的体形面貌同狗熊联系起来。大狗熊很不喜欢赵有贵,所以在赵有贵卸任队长一职后,他很是解气:该,这回看你还管我不?!
大狗熊叫孙成伟,不错的名字。他的哥哥叫孙成亮,比他的名字还响亮。孙成亮很能干,人聪明人心眼活,在农闲时常常到集市上“拎猪腿儿”倒买倒卖挣外快。孙成亮本也有意拉帮弟弟挣几个俏钱儿再娶上一房媳妇成家立业,可孙成伟跑了几次后就不干了,说太辛苦。辛苦是肯定的,往来要赶几十里的路风里来雨里去的,不容易呀。但这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原因是他笨,他不会说话,他不懂揣摩人的心理看人的脸色。孙成伟最后一次上远在十八里外的西岭的集上卖猪羔子时是个阴天,而且还刮着小北风,冷得慌。孙成伟不愿意去,可是没有办法,哥哥孙成亮说咱们上俩天在榆树抓的猪不能养在家里呀,得卖出去,卖了才能挣钱,挣了钱才能给你娶媳妇,是不是?哥说得对,有了钱就有了媳妇,有了媳妇就有了乐趣。于是,孙成伟和哥哥孙成亮把几个猪羔子装进麻袋里再搭在自行车的驮货架上和另外的一些猪贩子一同奔向西岭公社的集市上。
大狗熊孙成伟在卖猪时不象孙成亮一样活跃,他缩着脖子半蹲着,拽着猪的一只腿,有气无力地喊:
“自个儿家的猪,溜光水滑毛管锃亮没病没灾能吃能喝又能睡,瞧呀看呀存货不多了……”
他反复地说这一句,死眉死眼的让孙成亮很生气。
一个胖子过来问:“多少钱一斤呀?”
大黑瞎子说:“估堆儿,二十块钱一个。”
胖子指着大狗熊手里的猪说:“贵点儿,便宜五块吧。”
大狗熊说:“那哪行啊,我来的时候还十五一个呢。”大狗熊说走了嘴。
胖子马上问道:“你不说是自家的猪吗?”
大狗熊脖子粗起来,说道:“啥自个儿家不自个儿家的!就是二十,你买不买吧?那五块是自行车磨损。”
胖子说:“你猪是不错,就是贵呀。”
大黑瞎子不高兴了,说:“谁猪?”
胖子忙陪笑道:“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你这猪——怎么不欢实?”
大狗熊瞪了眼珠子:“图希欢实,你抓跳子呀!那多好,腾腾直蹦。”
胖子是个喜欢逗趣的人,听他这么一说就来了精神,回道:“跳子过年不能杀呀。”
大狗熊说:“不能杀你还不能搁手挤?”
孙成亮过来对大狗熊说:“说啥呢?能那么说话吗?”
说完他忙向胖子陪笑。
胖子问孙成亮:“你们是一家的?”
大狗熊大声地说:“谁跟他是一家的!王八犊子才跟他一家呢。”
那天回来时,孙成亮骂大狗熊:“管你叫大狗熊是一点也没有叫屈,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儿灵巧地方。”
大狗熊的这个故事口口相传,相沿至今,就有了些传奇的色彩。
若细论起来,孙成亮还是孙江未出五服的侄子,所以孙江常以叔叔和书记的双重身份劝导过孙成亮,让他安于生产队的劳动不要搞投机倒把的买卖。每当此时,他都点头称是,一副谦恭温驯的样子,但生产队的活计不多时,他又故态复萌旧业重操,最后孙江也就由了他去听之任之。好在孙成亮还能克制自己,只在规矩的边缘游走并无出格的行为,这便让孙江或者李宝发稍觉宽慰。
一九八三年实行联产计酬责任制后,各人都分得了责任田,社员们的身份就不再等同于过去,也不再听钟上工日落下工。没有了生产队的就没有了约束,适应起来还真费点时间,所以孙成亮就说:
“这地呀,是东西一条西一桄的,可咋伺候啊?”
他习惯了敲钟上工日落回家的生活,一下子没有了规律没有了约束突然间好像缺失了什么。当然,他可以继续“拎猪腿”,不象原先那样抽空儿挤时间了。孙成亮的新生活慢慢地有了板眼。
刘三宝子的生活慢慢地也有了板眼。不过,他不象孙成亮那样出去抓钱儿,他也下地干活,干完活有了空闲就设赌抽红儿,抽了红儿后也要试几把身手。结果是多半花钱买两片瓦打了水漂儿,乐了一会儿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刘三宝子子不精明,不输钱才怪。当年他跟他爸上城里卖猪羔子时把半块泥巴糊在了称砣的底下的故事成为了经典。
刘三宝子当过兵,做过战士,这是令他引以为自豪的事。他常常回忆,所忆起的也多半是那段当兵的岁月。当年他光荣地穿上军装奔赴海疆驻守到刘公岛时,他才十八岁。十八岁,多好的时候,年华似锦青春无限,连鼻毛孔都油黑锃亮的。刘三宝子常说:
“那时才叫好呢,‘十七八的撩子’赛钢凿子。说上,嗷地就上去了。撇手榴弹,嗖,一百米;打枪,百步穿杨,大钱眼里过子弹。”
他的话怎么听都听不出正经的味来,但他说得正经。刘三宝子子说了一半的谎话,他从入伍的那天起就在炊事班,撇手榴弹这样的训练只怕是没有参加过;队列训练他倒常参加,可他常常顺拐,好不容易不顺拐了,走步的姿势又不那么好看,是遭人笑话的傻兵蛋。
刘三宝子复员后就到生产队上做了几天炊事员,是李宝发安排的,因为那阵子正好老何得了一场病不能上工。让刘三宝子做炊事员也算是人尽其才,所以他对李宝发“五可五可”的,就差管他叫爹了。刘三宝子不干净,玉米碴子只淘一遍就下锅。那阵子会算命的老何的亲叔伯兄弟何万年还活着。有一天,瞎目糊眼的何万年四点多到队上后,见只来了几个人。他问刘三宝子:
“饭好没?昨天晚上我炸了辣椒酱,正好今儿早就饭吃。”
刘三宝子说:“好了,好了,焖得焦唧黄,就是热。”
何万年端着碗和先来的几个扯了一会儿闲篇儿后就努力地半睁着眼睛到灶前,掀开锅,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玉米碴子说:
“哟,今天豆还搁了挺多呢!”
他贴着锅沿盛了一碗,又努力地睁着眼睛回到屋里的大通炕上坐稳,想好好地享用。旁边的人不怀好意地乐,都看他端起碗夹住筷子俯下头。何万年刚要扒一口,旁边的蒜瓣旮瘩道:
“瞎子,好好看看。”
何万年低头仔细地看,慢吞吞地说:“哟,都是老蟑啊!咋这么多老蟑啊?”
刘三宝子想解释说这不怪他,这儿灶上灶下的犄角旮旯全都是老蟑,——可是话还没出口,大狗熊突然扯开嗓子骂道:“妈的叉,喂猪呢?”
刘三宝子本来就挺挂不住的,听大狗熊这么一骂火气腾地一下上来,还道:“妈的叉的,你说谁呢?”
大狗熊说话从来不讲究,“妈的叉的”老挂在嘴边,是他的口头禅。他见刘三宝子怒气冲冲的对着他,索性拉下脸来骂道:“妈的叉的,就说你呢,成天整个埋汰饭跟妈的叉的屎似的。”
听了大狗熊的话后,刘三宝子愈加气愤,挥着拳头向这边冲过来。幸好有人拦着,才不至于让这两个人撕扯到一起。上工的人越来越多,看热闹的起哄的劝解拉架的把个棚都要鼓开了。还是李宝发有魄力,他一嗓子就把两个人喝斥开了。
那天晚上,孙成亮教训大狗熊说:“以后你别妈的叉的妈的叉的,妈的叉长你嘴上了?”
孙成亮急不择言,把大狗熊说乐了。他说:
“哥,我也没想老说,可妈的叉老往出溜达。”
孙成亮一咧嘴,哭笑不得,真是无奈!他甩了甩手扭转身出去了。大狗熊在屋地上站了一会儿,忽地回身,一头仰倒在炕上看棚,看了一会儿,唱开了:樊梨花睁开二目看仔细,果真是一个俊俏的白面小将……这大黑瞎子正唱得起劲,不防那边手拄着窗子的老父亲喝断了他:
“二十多岁的人啦连个正形都没有,唱什么唱?跟狗嚎的似的!”
大狗熊登地打住了,看他的老父亲,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说:“你不爱听拿撮儿狗毛塞在耳朵上不就得了吗!”
老父亲听了这样的混蛋话,急了,蹭过来就踹他。大狗熊腾地直起身子,蹿到地上,抓过绿色的军帽逃将出去。
天色暗下来,大狗熊游逛着,看五月里的星星在天空里颤。他忽然想起樊梨花,也想起了薛丁山。樊梨花一定漂亮,英姿飒爽,头上的雉鸡翎分甩脑后,背上的护背旗迎风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