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课间休息时没有做体操,校长宋云起给出的理由是天热,别把学生晒着。天热是肯定的,时令已是六月中旬。
课间二十分钟可以带给人们很多的乐趣,带来近乎奢侈的享受。赵梅波坐在椅子上,静听着他们热烈的讨论。
“哎,老王,那年李秀丽因为啥和她家一把手干仗的?”
刘玉民可着嗓门喊,王子轩有点儿茫然地望着刘玉民问:“哪年呢?”
刘玉民装模作样地搔着头,道:“那年,就是打高粱的那年。”
屋子里爆发出一阵大笑。
杨玉宾稍有那么一点尴尬,他抻了抻脖子说:“我二娘她记性不好,哪个孩子的生日都整不准,都是大约摸。”
当年杨玉宾的二娘生他的三儿子时,并没有留心记下生日,当日后别人问起时,她糊里糊涂地回答说打高粱那天。这己成了一个典故,被人口口相传。
笑声停息后,刘玉民又拾起刚才的话题,说李秀丽和丈夫正闹离婚呢,好像是李秀丽有外遇了。这虽然是一个不确切的消息,但足以引起人们的兴趣,于是所有话题都围绕着李秀丽展开。
由李秀丽返城的那一天算起,赵梅波已经有三年多未见她了。李秀丽给她以深刻的印象,她爽朗乐观大方,从不扭扭捏捏羞羞怯怯,或许因此赵梅波才愿意愿与她走近。现在赵梅波忆起与李秀丽的种种过往,不免心生感慨。她只顾想心事,却不料刘玉民猛的一喊:“你说啥玩意?”
赵梅波一激灵,抬眼向刘玉民望去,见他正站在杨玉宾前面两米远的地方,眨着不大的眼睛看他。杨玉宾目光躲闪着道:“趟头遍地是借我二大爷家的马,没花钱,这、这、咱们校长是实干家,认可自己受累也不舍得花钱雇牛具”。
刘玉民冷笑了,一板一眼地说:“嗯,实干,我没说不实干。你二大爷挺有善心的,那么大的牲口都舍得供出来。”
这明显的不信任的语气又夹带了阴阳怪气,所以杨玉宾看起来极其的不舒服。他有些心虚地回道:“那有啥不舍得的,哪次学校有活,不是我找他们干。”
杨玉宾听过他的话后,不满的神情不无遗漏地表现出来。
“那是啦,一来一往嘛。哎呀,这里的弯弯绕多了去,我不便打听。”
赵梅波素来知道刘玉民专横跋扈不懂得谦让隐忍,也知道他想让他大哥为学校趟校田地以挣两个工钱却被宋云起婉拒的事,所以断定他以下的话会更有刺激性。
杨玉宾手里摆弄着一只英雄牌钢笔,嗫嚅着:“啥弯弯绕不过弯弯绕的,你要有啥不满就问他,他是校长。”
他的话音刚落,刘玉民的脸色突然变了,点指着杨玉宾道:“他,校长?校长算个六啊,我真没把校长当打叉叉棍。就咱们公社的校长掐尾巴根子数数,有几个合格的?”
刚刚还笑语喧声的办公室,现在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未过五秒钟,陈启军呼地站起来愤愤地质问:“刘老师,你啥意思?我爸也是校长,那我爸也不是连打叉叉棍儿都不如?”
刘玉民一时语塞,但很快他重振气势,毫不躲闪地说:“我指名说你爸了吗?你搭啥茬?我说校长你嗔心,你们一伙的呀?”
陈启军被激怒,同样毫不躲闪地直视着刘玉民道:“你要指名道姓还好了,可你不指名我就嗔心。啥玩意掐尾巴根子数数没几个合格的,你合格?那明天让叶主任把宋云起替下来,你上去……”
陈启军嘴快,将这几日十几日都积在心中的不满情绪,全发泄出去。由刘玉民背后说坏话到鼓动家长到学校理论曲直辨是非,从上个礼拜五刘玉民冷嘲热讽陈启军借了母亲的光,到昨天他指责陈启军不该将他说过的话传给刘淑艳,——种种事端如冰雹一样劈头盖脸砸向刘玉民。刘玉民绝不示弱,他与陈启军恶吵起来。
上课铃响了。
赵梅波走出办公室,其他的不相干的老师也走了出来,办公室只剩下争吵的刘玉民陈启军还有手足无措的杨玉宾和科任王子轩。
赵梅波急于知道他们争吵的结果,所以草草地讲了十几分钟就留了课堂作业,然后急匆匆地赶回办公室。但办公室里却已寂静下来,刘玉民和陈启军都去了班级,杨玉宾也不见了踪影,只有王子轩坐在椅子上,抖着二郎腿。见赵梅波进来,他将腿放下,不加掩饰毫不避讳地说:
“那个犊子玩意跟疯狗似的,逮谁咬谁。启军这么干就对了,要不然还以为谁怕他。”
赵梅波点点头,然后问:“铃响后他们又吵吵了多长时间?”
王子轩认真地想了想,道:“没多大一会儿,也就十多分钟吧,嗷嗷的跟打雷似的。”
王子轩的比喻不恰当,但赵梅波还是由此映现了她离开办公室后的画面。
“哦,他们没交手吧?”赵梅波本想在王子轩面前声讨刘玉民的恶言恶行,但转而道,“我怕启军一时压不住火再跟他舞扎起来。”
王子轩说道:“那不能,有我在咋的也不能让他们往一块凑。”
他说完又自信的把左腿架到右腿上抖起来。
赵梅波和王子轩闲聊了一会儿后,重又到班上。陈启军虽然没有再和刘玉民争执,却冷面以对。赵梅波不以笑脸相迎,却也不冷若冰霜,她尽量以一种平和的心态示于众人,直至回到学校的宋云起问起她,她也是微笑着不做正面的回答。但在心底,赵梅波郁闷而且烦躁,她恼恨刘玉民这个王八蛋,希望一刻也不要见到他。她希望这种心情不要再延续下去,她希望平静地教学平静地与人相处,但这仅仅是她的希望而已,凡事都由不得她。在第六节放学后,刘玉民气哼哼地进来,将书本啪地一摔,道:
“还是当官好啊,不用上课备课管理学生,省心还捞好。大小是个头,强起站岗楼!等我儿子大了的,也让他当校长。”
“你什么话?”正在记校务日志的宋云起抬头瞪着刘玉民问,“都是工作,只是分工不同,啥官不官的。你要有意见就直接提,别三七嘎杂话磕打我。”
“那好,你不是让我直接提意见吗,那我就提。我问你,你去年冬底时校田地打了那么多黄豆卖了那么多钱,那钱呢?有多少用在学校建设上?头午你说校田地是你扶犁打马亲自趟的,我承认,你敢说你没要一个工钱?你不是跟我抓破脸了吗,那好,我就一样一样地往出抖落。那年暑期,你不经民主评议,就把优秀教师的名额给了叶迎春。怎么,她是叶主任的女儿你就巴结逢迎?各位,我没有贬低叶迎春的意思,就是想说你不能我们当回事。”
刘玉民现在就站在宋云起的桌子旁,眼睛盯着他看。
宋云起也站起来,摆手道:“坐你那去,别比比划划的。”
“坐回去,我还没说完就坐回去?我不说完就站在这里说,你没权利管。说哪了?对,叶迎春。不说她,那不是今天的中心思想。上几天你批评张国军,在全体教室会议上点他名,一点情面都不留,这是做校长该干的事吗。”此时,刘玉民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
宋云起腾地站起,面对着刘玉民:“怎么的,我批评张国军还得经过你同意呗?”
“我可没那么大权利让你批评谁不批评谁,我就是觉得不公平,他参加工作时间不长,你应该帮助提携才对吧?切!我知道你人好,面瓜一个,但是……”
刘玉民说了“但是”后,停顿下来,环视四周,然后将烟掏出再以食指顶烟盒的底角让一枝烟露出顶端的一截,最后将烟盒凑到嘴边,这样一支烟便被叼在嘴里。他的这串动作优雅连贯,如行云流水一样富有美感,显示出他内心的镇定与从容,还有几分骄傲与自信。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刘玉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要在这样的氛围中展示自己口舌之利才思之敏。他将烟点燃后深吸了一口,再徐徐吐出,然后把粘在唇上的琥珀牌香烟丝儿噗噗儿地喷到地上。
“我承认你是个好人,是个实干家,但你是老好人,是老黄牛式的实干家,只会拉车不看路。好,我不说这些,我只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洗理费没钱给,那钱呢?你把账目公开,让我们看看,别说我们没有权利,我们有权利,监督的权利。”
刘玉民现在已离开了桌前,在地上来回踱着步子。他的情绪开始激动,语气变得激昂。宋云起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气,大声地斥责道:
“刘玉民刘老师,我忍你很久了。从打我来这你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不是这么不对就是那么不对,咋的,你是教育办主任呢?还你监督的权利,你有啥权力?我啥啥都跟你说呗?”
争吵现在开始,各不退让。到最后,他们已上升到人身攻击的程度。
赵梅波被他们吵得头大,想躲出去,又怕刘玉民的话语刮扯到陈启军,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冷眼旁观着。她这样坐着,一直坐到王子轩把宋云起拉走到外面,她才站起身来。
赵梅波和刘淑艳一同去了厕所后,就在西山墙的后边说起刚才所发生的事来。说着说着,刘淑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赵梅波不解地问:“你乐啥?”
“我乐我早晨贴大饼子,呀妈呀,老招笑了。”
赵梅波奇怪于贴大饼子也会让她乐成这样,就目不转睛地看她。刘淑艳哈哈哈的笑过后也目不转睛地与赵梅波对视,看得她羞赧起来,便捶了她一下道:“瞅我干啥,我脸上也没长花。”
刘淑艳的话题总是游移不定,她忽然笑道:“长得真好看,不怪陈启军老稀罕巴叉地看你。”
“说啥呢?不着调。快说大饼子的事。”
“啊,是这么一回事,那不是吗,早晨,我家那犊子玩意早晨非得那个,呜下子就上来了,都不容空。叉他妈的,你看他干活不钉壳,干那事可卖力了,那汗噼淋噼淋的都放线了。我说我大肚嘞嘚的你他妈轻点,别整掉羔子。”
刘淑艳说得形象又夸张,极富画面感,引得赵梅波有想听下去的欲望,于是她神情专注起来。
“这不是吗,完事了擦巴擦巴又放仰巴登,光腚拉叉的锃亮。我俩唠啊唠的,把做饭这事忘了。等我一看表,哎呀,操蛋了,赶紧的起来做饭。我俩叽里咕噜地一顿忙,等锅热了我贴大饼子。你说,我这双身板干活能利索吗,本来我就不灵巧。我一使劲,呜下就把抟好的一团面摔过去,啪地贴炕墙上了,我叉他妈的,那个准啊,贴着锅沿一下子贴墙跟上了。”
赵梅波饶有兴致地听,同时将脑海中的画面与眼前的这个看似口无遮拦的女同事契合起来。她们在这聊了好一会才转过去到办公室里。此时,办公室里一片安静,只有三个女老师在屋里喁喁私语。见她俩进来,几个人都抬头看向她们。
“他们呢?咋都像鬼似的说没影就没影。”
刘淑艳的一句问话逗得屋里的几个人开怀大笑起来,她们的眼前浮现出一团游魂野鬼无障碍进出的情形。
“走了,让王子轩拽走了说上刘老师家吃干豆腐卷毛葱叶,还有啥蘸酱菜。刘老师请,他说别看吵吵了,但哥们还是哥们,饭还得吃酒还得喝。”那个幼儿老师王丽华说。
没有从她们嘴里听到后续的情况,或许他们现在不再有所纠缠,至少表面上趋向和缓。因为宋云起和杨玉宾都不在,赵梅波几个就早早地出了校门各自向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