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回门的习俗被延续了几百年,以后可能还要延续下去。吃完早饭后,张叔芬认真地看着洋溢着新婚神采的王亚娟说:“你们先去吧,别等着收拾,啥都不用你。”
王亚娟喜欢听这句话,马上找出衣服换上,急切地拉着赵守业向门外走去。在他们还未走出院子时,张淑芬喊道:“守业,你回来一下。”
赵守业转身走过来,问张淑芬道:“啥事呀?”
张淑芬见空荡荡的院里只有他们两个,就悄声的问:“王亚娟肚子没疼吧?”
赵守业疑惑地看着母亲道:“没有哇。”
张淑芬露出笑容道:“好好好,那就没事了,我正担心呢。”
赵守业更加糊涂,眨着眼睛问:“玄玄乎乎的,啥事那么让你担心?”
张淑芬忽然大笑起来,道:“晚上轻点儿,要把你媳妇扑腾小产了,看我不收拾你。”
赵守业得到这样一个明确的答复后,咧嘴一笑,少有地扭捏了,摸着鼻尖儿想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二,叨个晚上早点回来,别等太阳落山,有这个令。”赵守业点头答应,然后慢腾腾的走了出去。
“这他妈都是孩子,结婚了?还不立事呢,两天半新鲜,天一长就得干仗。”
张淑芬自言自语着,没有注意到赵庭禄出来站到她身后。
“咱们结婚那阵儿不也二十吗?”
张淑芬道:“你那时二十一。”
赵庭禄说:“那不就差一岁吗?”
“差一岁是一岁。哎呀,咱家的房子也不是啥时能盖上。守志再过两年也该结婚了。”
赵庭禄听过之后,马上学着电影里的口吻道:“亲爱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九月份用麻屑泥抹过的墙体灰白暗淡,不像前些年用麦花溜抹的那样鲜嫩金黄,透着田野的气息。苫房草还能挺几年,暗黑颜色中显出了一种古旧落败。赵庭禄很想拥有自己的全砖房,在敞亮的房子里起居生活是非常的享受。但是,罗锅上山——钱紧,他的手头不宽裕,打不开捻儿。若要盖房子,还得还得等个一二年的,不是万元户不敢迈大步。虽然如此,赵庭禄也还满足,现在家境说不上殷实富足可也算小有盈余,不愁吃不少穿。
现在张淑芬回他话道:“跟你说正经的呢。”
赵庭禄一板一眼地说:“我也说正经的呢,过年不盖后年盖。我算计了,到年末办事拉到那点儿饥荒就还上了,再齐齐账,再加上种地卖粮钱,能有三千两千的剩头。我寻思着入冬时和守业去河沿拉沙子好来年开春卖,多少还能掏点儿。”
赵庭禄和张淑芬构画的蓝图很宏伟,这让她不由得兴奋起来,那四轮车买来就是干活的,不干哪有钱花?我寻思那俩肥猪卖一个杀一个,卖得钱攒着,杀的肉自己留半角,过个好年。”
张淑芬说话逗乐了赵庭禄:“肉还能杀呀?这杀猪得找亲家得找大姑,得找李宝发得找李二……”
赵庭禄谋划得很仔细。他的情态被张淑芬看在眼里,便笑他道:
“杀猪还早呢,现在就开始虑虑,别到时再忘了。守志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得写封信跟他说明白的。你现在就写,完了让中学学生捎邮局去。”
赵庭禄翻翻眼皮道:“咋还说风就是雨呢?赶趟呢。”
末秋阳光照进来,暖洋洋的给人以温馨的感觉。赵庭禄这两天睡得不好,所以现在有一点困意。他想躺在炕上眯一会再上地里捆苞米秸秆,不料张淑芬叫他道:“你把园子的那堆破烂归拢一下,扬了翻天的瞅着闹心。”
赵庭禄道:“我还要去捆秸秆呢,你这又让我干这干那的。”
虽是这样说,赵庭禄还是到园子里一板一眼地收拾,他正干得欢呢,郑秀琴叫他道:“庭禄,你屋来一趟。”
赵庭禄抬头,见三嫂慢腾腾由外边进来,就放下手中的木叉道:“三嫂,我三哥好点没?”
郑秀琴没有正面回答,转而说:“你三哥上城里了,买缝纫机。”
赵庭禄听到这样的话,心里的一块小石头落了地,但他的这点小轻松并没有表现出来。他活动了一下有点酸的腰,说道:
“不急,实在给不上我给。”
这言不由衷的话刚一落地,郑秀琴放低声音道:“咋的也不能打你的脸,那样的话张淑芬不得作死你!我有话跟你两口子说。”
赵庭禄随郑秀琴进屋后坐到炕沿上对张淑芬说:“淑芬,你先别忙乎了,三嫂有话说。”
张淑芬将刚洗好的的萝卜放到盆里再擦了一下锅台说:“萝卜也吃不了,到时都糠了,我寻思给它切成片晾干了好焯了蘸酱吃。这些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子,苞米都没码,就那么的吧,圈吧圈吧捡吧捡吧整规矩的,反正再搁个把月的也得打不是。三嫂,守成多咱走啊?”
郑秀琴等张淑芬进屋坐稳后,说道:“快了,说是十一月走,这也就能在家待半个月。淑芬,守成当兵可去了我一块心病,要不成天心提拎着,都不敢放他出门,就怕他又跟谁干起来。淑芬,咱守成要按实岁数不够十八,那年人口普查多报一岁,可别跟人说。”
郑秀琴说完看着张淑芬,等着她的回应。张淑芬道:“不说不说,我嘴可有把门的,不逮啥说啥。”
郑秀琴点头,然后把目光在赵庭禄和张淑芬的脸上扫过来扫过去:“我来也不是为这事,就是在家里待得闹腾,来找淑芬唠唠嗑。唉,我家这媳妇,自打过了门就没乐模样,就像谁欠她八万吊没还似的。那脸,板板的跟葡萄水似的,你是咋的都不中。那天,也不因为啥了的,咵嚓一下把饭盆摔锅台上了。对,我就说梅春过了门子啥都干,一点不把自己当新媳妇。庭禄,你说,我咋摊上这么个玩意?守森也不是个物,净向着媳妇说话,一整就说,小玲说了小玲说了,小玲是xxx呀,说啥是啥。”
郑秀琴说得激动,竟从炕沿上站起,圆乎乎的身子在地上来回滚动着,像一个立起来的石头碾子。
“你说啊,那天,媳妇说啥,说他三叔送完亲就有病了,躺了好几天。你没看她见说话那闪神,拉拉脸子跟门帘子似的。他三叔有病跟咱们啥关系,赵庭喜还有病呢,是不是得找他们?”
郑秀琴越说越激动,竟解开了衣扣。
张淑芬劝慰道:“都过去了,就不要老记着,咱啥事还得看以后。你说守森听媳妇的,这是好事,要不天天唧咯啷唧咯啷的,你愿意?听媳妇的没大错,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
张淑芬的劝解好像起了作用,郑秀琴的情绪舒缓了许多,她重又坐到炕沿上。赵庭禄斜躺着,头靠在墙上,一副没骨头的样子。
“这不,昨天二鬼跟赵庭喜说,爸,你上医院看看呗,省得天天呼哎嗨叫的。你听听,这是啥话?我咋听着他不情愿呢。哎,九月刚进时,小玲说,妈,今天我做饭。乐呵说的,给我整得都迷糊了,心寻思这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做就做呗,做饭还不好?小玲就和面,完了烙饼。烙饼时,我看她不管不顾地倒油,我就说,你老婶净拿小勺置着,烙出的饼黄盈盈的还软乎。我就是随口一说,真没别的意思,小玲嗔心了,瞅都不瞅我,哗地又往锅里倒油了,这不诚心跟我置气吗!”
郑秀琴的话绕来绕去又转回到王庆玲的身上,看样子她不会将注意力从儿媳妇的身上转移开。那么,就由她说开去,让她一吐为快。在她把所能记起大部分的王庆玲不孝不顺之事说与张淑芬后,她忽然想起来似的一拍大腿道:
“我干啥来了?瞅我这记性!庭禄,你有工夫去劝劝你三哥,让他去城里检查检查,这胯骨老这么疼也不是个事。你三哥犟啊,我咋说也不听,也是,家没钱不说还一屁眼子饥荒。你再说说二鬼,让他别横眉竖眼地跟你三哥说话,一整就小玲说小玲说的。”
赵庭禄坐起,很认真地答道:“中,哪天我三哥好好说说,这腿耽误不得,啥病都得趁轻,重了就不好治了,我也和守森说,以后说话和气点,别老听媳妇的。”
他们三个说得热络,仿佛这样就能解决了家庭纠纷,能看到婆媳和睦相敬相亲。郑秀琴带着这样愉悦的心情回去后,张淑芬扫着炕上赵庭禄抖落的碎柴叶玉米须子说:
“你真要去当说客人啊?”
赵庭禄认真地答道:“啊,真去啊,你不同意?”
张淑芬撇了撇嘴道:“还我同不同意?我就问你,你三嫂是不是省油的灯?听她的话,满身都是理,错全是别人的。你咋劝?你一句话还没出口呢,王庆玲八十句话等着你。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就你能扒拉明白?哦,你三哥那个腰,还是看看,挺着不是办法。”
赵庭禄觉得媳妇的话有道理,寻思了一会后就上地捆玉米秸秆了。晚饭吃过,他便去赵庭喜那劝他早早去治病耽误不得,但他没有规劝赵守森,让他尽孝道敬父母,他知道自己的斤两,怕被王庆玲这个侄媳妇呛白。
赵庭禄从赵庭喜家里出来时已是六点来钟,天上的星星繁密,无限的时空将过去与将来填装进去,再演绎出来。赵庭禄有一点小小的感慨,他由三哥想到自己,再由自己想到大哥二哥。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啊!
赵庭禄一边走一边想时,后面有人叫他:“四叔,四叔。”
赵庭禄听出是赵守成的声音,就停下来等他。赵守成赶上来,迟疑着说:“四叔,我、我、我四婶在家呢?”
赵庭禄料定这个侄子必定有求于自己,因为他说话做事一向果断干脆,现在不同往日。他思谋着该如何回复赵守成时,这个侄子一改刚才的忸怩情态,说:
“四叔,想找我四婶借二百块钱。四叔,我不想跟陈启军说,我有点看不上他。”
赵庭禄略一犹豫,回道:“中,我一会就跟你四婶说。”
“不的,我亲自找我四婶。”
赵守成没说借钱干什么,赵庭禄也没问,就这样两个人走着。只隔几家的路程不需费多长时间,几分钟后,他们相跟着进了屋里。此时,张淑芬正坐在柜台后将一盒一盒烟摆在斜依墙的木板上。
赵守成刚一坐稳就说:“四婶,我来求你点事,借我二百块钱。”
张淑芬抬头看赵守成,不说话,但眼神分明是在询问。
“四婶,我寻思赶明领三发子上城里把牙镶上,他那颗门牙不是让我打掉了嘛。”
“啊,三发子的牙是因为你四叔才让你打掉的,这钱该我们花。”
“四婶,我不是那个意思,镶牙的钱说啥不让你们掏。四婶,我都寻思好几天了,我这一走都是论年算的,我怕三发子他们记仇再和咱们老赵家人疙里疙瘩的闹别扭,咱把他的牙镶上也就堵住了他的嘴。四婶,我借钱得时间长才能还,可能一年也可能二年。”
张淑芬的目光停伫在赵守成的脸上,审视了一会道:“三,四婶不寻思你还不还钱的,我就寻思你参了军好好干,磨练磨练定定性,别一整就动武把抄。”
张淑芬说完,走出柜台,到炕上的大柜里找出一个布包,再从里面捻出两张大票来递给赵守成。赵守成接过,没有更多的表示感谢的话,待了一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