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芬为了赶时间,特地回娘家搬来了兄弟姐妹侄男外女十来个人,相帮着扒了一天玉米,余下的又经过七八天的忙碌过后,秋粮便被收进家里。谷子和那一点用作送公粮和自用的黄豆堆放在墙的东南角上,单等大事过后再碾压脱粒。
赵家的庭院里电锯声已响起,吱吱叭叭唱得欢快。郑大木匠和李得来干得正欢,赵庭禄也齐账齐得欢。
“大哥,你看我家春起时买了一个新四轮车,这阵又张罗着结婚,这钱实在是倒不开,要不然我也不来齐账。就算帮帮我,等过了这一关,我请你喝酒。”
赵庭禄同样内容的话不断重复着,只不过称呼有所变化,语气与语速有所不同。赵庭禄走过两天后,看看齐上的欠款只把笑容流露出一半,将赊欠账目一笔笔勾销的户数不足五分之二,大部分都有尾欠,尚有小部分推托日期说赶在守业结婚之前一定还上。赵庭禄暗暗自嘲,我他妈都赶上三孙子了,这赊账的都是爷爷。在晚上睡觉前与张淑芬说起这事时,他很无奈地叹气摇头。张淑芬安慰他,让他不灰心气馁,说生活就是这样,免不了有堵心的时候。夜深之时,张淑芬给了他最高的待遇,最热烈的爱抚。
账还是要齐下去。
第二天,赵庭禄又夹起账本硬着头皮游走于各家之中。聊以自慰的是人们的态度尚好。
由后街向东走到原来赵庭财老房子的后面时,赵庭禄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进了院子。家主是刘四坏,刘三闷的兄弟。赵庭禄有时想不明白,这刘四坏与刘三闷儿同父同母,为何脾气秉性天地之别。他怵于同刘四坏打交道,并不是怕他,而是由心底而生的厌恶。然而,现在他必须面对。
见赵庭禄开门进屋,刘四坏呲牙问:“四哥,你来啥事啊?”
这样说话显然不合待客之道,赵庭禄想说“没事就不能来吗?”这句话,但话到舌尖他变了:
“啊,老四,你也看到了,我家守业要结婚了,结婚就得用钱,可这钱不凑手,所以……”
刘四坏不等他将更多客气的好听的讨好的逢迎的话说完,他笑模样地问:“四哥,你就说我有多少欠账吧。”
赵庭禄将账本打开,找到刘四坏的那一页,指着这下面的结积数目道:“一共三百二十七,老四我也不多要,给我三百五就行。”
刘四坏眯缝眼睛,仔细地看,一条一条逐一审核着:“不对呀,四哥,这干豆腐花生米和水果罐头,还有烟都没买过呀。”
刘四坏的话让赵庭禄一愣怔,而后说:“不能啊,这上面明明记着呢。”
刘四坏仰起脸做认真的思考,然后道:“四哥,那些东西我真没买,你记错了。”
赵庭禄有点儿急,就说:“这白纸黑字的写着,我还能多记一笔?”
刘四坏见赵庭禄脸色微变,也愠恼起来:“笔在你手上,多记不多记的,我哪知道。玉玲,你买没?”
他的胖乎乎的媳妇回道:“没有。”
有了证明,刘四坏愈加来了精气神,他大声道:“那一阵儿我上安达打羊草去了,咋能买东西?四哥,不是我嚼牙赖账,没影的事我能认吗?”
赵庭禄心里有气,但还是硬挤出一丝笑容道:“老四,我这上写着呢,你不认我也不说啥,就算没买,可那些账总不能不算数吧?”
刘四坏抓住赵庭禄的话,道:“啥叫就算哪?四哥,没买就是没买,不能说算不算的。我有钱没有?在安达打羊草挣的小溜一千块,花了二三百,还剩六七百够你那三百多了。可是,可是我今儿还真不能给你,不是我成心跟你过不去,是我心里不舒服。”
赵庭禄的火气往上撞,他看着刘四坏的嘴脸实在是可恶至极。他想发作,告诉他钱不要了,以后你就是手托着钱过去买东西也不卖,但只是一转念就道:
“老四,你这话不在理了,那笔账对不对是一回事,咋扯得那么远?”
话不投机,由此开始,他们争吵起来。
赵庭禄最后无奈又气恼地走出刘四坏家的院门,身后是刘四坏甩出的那句话:“不送!”
赵庭禄在心里暗暗地骂道:“叉你妈的!”
因为心情不好,赵庭禄循着原路返回。走到小庙大坑那儿的十字路口时,忽然想起后街的西半截还没走到,那有七八家大额的欠账要齐。算了,就从这儿往西吧,到西头再转过去。
六年以前,他每日里都要走过的道路现在变得有点生疏,这种生疏是心理上的。供销社依然是原来的样子,大队部卖给了村大夫,那个老张家前面砌了一道砖墙,老郭家的房子是春天时新苫的,在曾经的自己的宅院前,他停住了,向里面张望着。
“赵庭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
赵庭禄回转头,见李玉洁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站在他身后四十几米的地方。她见赵庭禄看自己,忙抻了抻淡黄小翻领上衣,拢了拢头发。李玉洁的容貌依旧,脸上少有岁月的痕迹,只是比以前略胖了一些。赵庭禄紧走几步,近到她面前问:
“你穿的这么利索,上哪了的?”。
赵庭禄温润关切的话,立刻让李玉洁局促起来,她微红着脸道:“我上我妈家了的,我大舅来了。”
赵庭禄嗯嗯了两声后问:“你家地都整完了?”
这是一句废话,但却非常有用。咯咯的一阵笑后,李玉洁爽快地说:“齐账呢?我看你夹个账本子就是齐账。正好我想给你送钱呢,这下可省得我去你那儿了。”
她说完,扭转身向院里走去。正当赵庭禄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时,李玉洁回头道:“来呀。”
赵庭禄几年未进这个庭院,所以现在看起来就感觉到有别样的新鲜感,诸多旧日的影像又浮现在眼前。
“我家彦学过年就初中毕业了,学习不好,我寻思让他学点手艺。彦峰和李久发的四小子学瓦匠,快出徒了。赵庭禄,你家张淑芬咋老也不过来呢?我都好几个月没看见她了。不看见也好,我总觉得她瞅我像黑眼疯似的,就因为这个我买东西都打发彦峰或者彦学去。嗯,听彦峰说,李老四和你家守业他们是好朋友,就差一个头磕在地上了。守业这孩子从小就机灵,眼目行事来得快,不像守志敦厚文明懂道理,多咱也不乱说话乱办事。那年为守志转学的事,我走着去走着回的,不为别的就因为从小看着他长大,跟自己的孩子似的。我不是在你的面前邀功买好,我也不指望你给我什么好处,我就是想说说,一提过去的事,我的心说不上是苦还是酸。那年四生子死活不跟我去,还骂骂咧咧的,我忍着。现在不用忍了,他让我给撵走了,孩子大了,再在我这儿影响不好……”
李玉洁玉盘跳珠一样的声音不断地回响,赵庭禄不落一字地听着,仿佛她所说的在先前闻所未闻。
“你怎的不说话?”她问。
赵庭禄忽地咧嘴笑了一下道:“听你说呢。”
莞尔一笑的李玉洁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到柜子里翻出一个布包来,层层打开,取出一沓钱后问:“多少钱?”
赵庭禄看着李玉洁依然娇俏的脸,眨着眼睛,像是在思考。
“看我干什么?我脸上也没有写账。”李玉洁垂下眼帘道。
赵庭禄慌地将目光移开说:“李玉洁,我没有来要账。”
随着一阵哈哈的大笑声,李玉洁趋前一步说:“你不来要账,张淑芬能饶过你吗?”
赵庭禄好像被扒了内裤一样,登时手足无措,面红耳赤。
“看看账吧,别抹不开。”李玉洁又进前一步,拿过赵庭禄的账本。
李玉洁没有留尾欠也不差分文,她说她不想亏欠张淑芬一点点。在赵庭禄仓皇地向外走时,李玉洁幽幽的叫道:“庭禄——”
赵庭禄一惊,李玉洁好像第一次这样叫自己。他站下,转身看着灶口旁的李玉洁。
“你今年四十四岁了吧?”李玉洁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一样,“一晃我们都半辈子了。”
赵庭禄忽然觉得酸楚,好像眼睛里要盈满泪水一般。他点头说:“四十四了,你也四十多了吧?”
李玉洁也是点头,之后猛地扭转身闪进了里屋。赵庭禄看着她的身影掩在门那边,就咬咬牙推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