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已脱落殆尽,树冠光秃秃的没有了一点生气。遥远的村落灰突突地趴伏在地面上,没有蜃气与天空相连接,就少了那许多的灵动。
赵守志骑着自行车与叶安军在沙石路的右侧走着。轮胎与路面摩擦的响声,传导着进入他的耳鼓,让他感受到了一阵惬意与舒适。
“赵守志,你明天上我家呗。”这一句征询的话很快得到了赵守志积极的回应:
“行,我中午去然后一起上学。”
“你们班的李洪成太得瑟,要不是看他就一个妈可怜巴巴的,真想揍他。林中国的书是不是他偷的?”叶安军问。
“我也不知道,反正在他那没搜到,林中国那儿也没找着。”赵守志答道。
在他们分手时,叶安军再一次叮嘱道:“别忘了,明天上我家,咱俩一起走。”
叶安军骑车的身影飞一般的向北而去,赵守志望着,不禁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刚才的一阵猛烈骑行让身体透出了汗水,现在感觉起来潮湿冷凉。蓝色的上衣套着棉袄,让他显得臃肿了很多,少了一点秋天时的清爽和利落。他的棉鞋面上沾了一层细细的尘土,于是那颜色变成了黑灰。
这十一月中旬的天气忽然间好得不得了,暖和还没有多少风,仿佛秋日无限留恋,不肯离去。
田野上,被黄豆高粱间隔出的玉米地中捆就的玉米杆十个或八个码成一个小垛,由近及远整齐地排列着,也煞是好看。有一辆马车在装玉米杆。
赵守志到家里后,只看见赵有贵坐在屋里炕上向外张望。父亲母亲都不在,赵守业也不在。于是他问:“爷,我爸我妈呢?”
赵有贵端详着孙子,好一会儿才回答道:“上你三大爷家了。啊,是你李久发三大爷。他们家老二今天相对象写彩礼单。守志,你妈说要是饿了就吃点面鱼。”
赵守志看着货架上的面鱼说:“我不饿,在学校吃了饭。学校的大碴子干饭太硬,我有点胃疼。”
听赵守志这么一说,做爷爷的马上惊慌起来,关切地问:“重不重啊?你上那屋炕躺一会儿,热乎热乎肚子。”
赵守志没有说谎,这一段时间来的确是偶尔会胃疼,但不太严重。
偌大的菜园东半部分被辟做了一个小场院,被反复碾压后的暗白地面上坚硬平整,细小的裂纹正扩散连接,显示出已好几天没有用过了。谷草和糜草整齐地贴墙垛着,豆杆儿堆在苞米杆子垛边。
“爷,我上个礼拜回来时,谷子还没打呢。”趴在炕上的赵守志说。
阳光从窗子里透射进来,照在他的背上,暖暖的。赵有贵大声地应着:“都打完四五天了。守志,好点没?”
赵守志刚趴到炕上还不到五分钟,没有感觉到有所缓解,但还是告诉爷爷好多了。赵有贵自语道:“饭硬得跟石头子似的,宿舍里还凉,能不胃疼吗?再不爷爷给你买点胃友吧。”
赵有贵将最后一句话提高了音量。
“不用,过一会儿就好了。”赵守志说完,翻了个身仰躺着看棚顶。棚顶糊的破纸上面印着:国务院发出紧急通知,提出五点要求,加强领导,防止企业发生重大伤害事故……领导干部要下乡调查……加强精神文明建设,抓好思想建设,文化建设……赵守志的目光漫无目的的在棚顶上扫来扫去,慢慢的他闭上了眼睛。
自行车飞驰着,好似离开了地面,转瞬之间就到了叶安军的家里。叶迎冬已站在庭院之中,捧着一本书在朗诵:独立寒秋,香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我要乘风归去,直挂云帆……赵守志急忙纠正道:错了错了。叶迎冬转过脸来,那眼梢分明微微吊起。赵守志暗暗想道,于爱莲不在这儿住,这是做梦呢。在狭长的巷子里,他走着,到一幢两间房子前,推门进去,正见孟繁君舞着一把笤帚在扫着空中的灰尘。于是,他叫道:姐。孟繁君发现了他,很羞涩地过来,牵起他的手……
突然的一阵响后,赵守志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做了一个梦。他坐起,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扫来扫去。
“哟,守志,你爷说你胃疼,好了吗?”张淑芬见儿子坐起,忙过来关心地询问。
“哦,现在、现在不疼了。几点了?”赵守志问。
赵守志已完全放松下来,他一转身跳到地下。
“三点多了,儿子,等会儿妈给你烙饼,熬萝卜丝汤。”张淑芬喜庆的神色如沐了春风一般,她的话也如被春雨浸润过一样,温暖而且甜润,就好像赵守志现在还是个小孩子,需要她哄着捧着。
三点多了?那就是说自己睡了将近三个小时。赵守志外屋的缸前了一舀子水,倒在脸盆里,秃噜秃噜地洗过脸后问:“我爸呢?”
张淑芬一边洗着萝卜,一边说:“在你三大爷家呢,没时候回来。梅芳,去抱柴禾。”
正在屋里写作业的赵梅芳,尖着嗓子道:“让我大哥去抱,我忙呢。”
赵守志向屋里看了看,见赵梅芳正撅着屁股趴在炕上写算术题。赵守志逗她道:“你们不是有学习小组吗?”
赵梅芳头也不抬地回答说:“我才不和二骡子在一起学习哪,他埋啦咕汰贼恶心。”
赵守志乐了,又逗她道:“没准他愿意和你在一起学习呢。”
说完这句话,他到园子里抱了一大抱豆秆回来。
赵守业很晚才开着那辆手扶拖拉机回来。早晨他被赵守林拉去给王秀杰家打谷子时,赵守业逗他说:“大哥,你这么溜须要不成咋办?”
赵守林嘿嘿地傻笑道:“能成能成,他爸都说了,等她满二十就给我们结婚。”
赵守林倒显得老实厚道,没有扭扭捏捏的。
还没过秋分时,赵庭禄就让赵守业学开车。由发动到驾驶的全部要领掌握后,赵守业兴致勃勃地把手扶拖拉机开得飞快,得意自豪幸福的神情涂染在脸上像过了年一样。自那以后,赵守业就开车,张淑芬装车赵庭禄挑个子,将谷子拉了回去,将糜子拉了回去,将玉米的秸秆拉了回去。赵守业对庄稼活好像能无师自通或者稍加点拨就干得得心应手,所以赵庭禄不止一次的说:
“你真他妈的是干活的命。”
对这句不知是赞美还是调侃的话,赵守业眯着眼骄傲地说:“别看我小,要论干活,我真不服谁。爸,后街何小崽子可笨啦,笨得倒上炕,啥也不会。”
现在,赵守业坐在炕沿上,两个脚后跟轮换着磕打着炕墙,当当当的倒也有节奏。
“大哥,我看见王秀杰给大哥擦脸呢。”赵守业神秘地说,“真的,擦得可细致了,连耳朵都擦了。他爸笑眯眯带看不看的。”
赵守志问:“你看啦?”
赵守业道:“我没看呢,我根本就没看,看那玩意闹眼睛。”
在里屋拢完账的赵庭禄过来对赵守志说:“明天下午晚点走,我上完货给你买双皮鞋,再买一个棉帽子和裤子。守志,你四十号鞋吧?等会儿让你们量一下腰,看看几尺。”
穿皮鞋?赵守志有点惊惶,说:“爸,我穿毡底布鞋就行了,再不,我明天上供销社买一双。”
这种犹疑不做肯定的话,让赵庭禄更坚定了自己的主张:“不行,非买不可。我儿子都十八了,不能老穿得邋里邋遢的。咱家有这个条件,买皮鞋还真不是个事儿。”
赵守业眼巴巴望他说:“爸,我啥时候买呀?”
赵庭禄干干脆脆地回答:“你啥时候订婚啥时候买。”
夜幕降下来。
赵守志一个人由后门出来向北走去。那两棵大榆树在星光下团团而立,朦胧的树冠似是要要将星星摘取,做它们的点缀。
各家各户的灯光暗淡,狗吠声由那一座座院落里传出来,让这夜晚愈加显得宁静。
在十字街口,赵守志想了一会儿向西走去。过供销社的门口时,他停了下来,望着值宿室内的灯光,他笑了一下。供销社的闸板已合上,那里面看不到人影。大概孙成文又值日了,好多日子没进到里面了,不知道柜台东首的那些小人书卖掉没?
赵守志到自己曾住过十几年的那三间房前时,他长久地看过去:窗棂、房门,还有那庭院中的矮墙依然如原来一样,只是西端搭建了一个简易的棚子。
赵庭禄在第二天下午一点多,喜滋滋地将买得的帽子鞋子裤子从车上拿下后,张淑芬就忙不迭的吩咐赵守志:“快进屋穿上衣服,让妈看看。”
“快搬东西,搬完东西再看。守业,瞅啥呀?过去把这包糖拿上。”赵庭禄下达着指令。
赵守志进屋里,将那条穿了一年多的明显见小见瘦的灰布裤子脱下来,再换上了赵庭禄新买的蓝黑色的涤卡裤子和皮鞋,然后站到地中间。张淑芬见了由衷的夸赞道:“看我大儿子长得多‘条根’,再这么一‘扎咕’就更带劲了。这帽子戴上,让我看看。”
赵守志,一个纯净英俊的男青年,因为穿上了新鲜挺括的裤子和皮鞋而愈加显得端正爽朗如秋日阳光下的一株青松。
“看看这裤脚长,得剪一点。脱下,妈给你收拾收拾。你爸也真是,涤卡裤子太硬不好洗。”张淑芬似乎是在埋怨。赵庭禄此时正坐在炕沿上欣赏着儿子,听妻子这么一说,回应道:
“涤卡抗磨,总比绦啦吧唧的玩意强。先穿着,等过年爸再给你买一套。”
张淑芬将新裤子的裤脚剪去一截再绷好,然后用装了热水的搪瓷缸熨烫了一遍。她满意于自己的手工,在赵守志穿好后,她啧啧地赞叹着却未说一句话。直到赵守着推出自行车,她才说:
“守志,穿衣服‘借栽’点儿,别逮哪儿坐哪儿,把新裤子整的大涸落小圈的。”
赵守志匆匆道:“妈,我得走了,叶安军让我找他一起上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