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中午,在赵守志将行李绑缚到自行车的驮货架上后,张淑芬拎着装有咸菜罐儿酱罐儿的书包道:“这个别忘带上了。盖儿都拧紧了,不能渗汤。”
赵守志接过搭在车把上,这可让张淑芬着实担心,就急急地说:“搁车把上能行吗?叽哩咣啷的别打了。”
赵守志将书包带紧紧地缠绕了一番,再用麻绳绑牢以后说:“没事儿,只要不磕就打不了。”
说完,他跨上车子,左脚放在蹬子上。
“守志,别忘了给你大姑送膏药。”赵有贵嘱咐着。
赵守志走了,踏上了上学的路程。这条路他已走了无数次,他熟悉沿途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赵守志到学校将自行车上的物品放到宿舍后没有休息,又直接奔李小屯的大姑家。赵亚芝为远道而来的侄子做了个疙瘩汤,看着他吃过后才忽然想起来似的问:“守志,你上个学期说来咋没来呢?”
赵守志努力回忆,又思索了一会儿回答说:“学习紧,没有时间。”
他撒了一个谎,他不敢说自己没想来。同时他心里还有疑问:自己没说来大姑家里啊。
河套里茵茵陈陈,一派草木茂盛的景象。听老人们说,以前柳头通塔头墩将河套团团地围住,獐狼常出没期间,野鸡遍地。对久远过去的回忆洋溢着他们的留恋之情,这种情不因时间的推移而淡化,反而愈加浓厚。他们是对的,赵守志现在常怀念自己的小学时光,常感叹时光易逝,岁月无情。
从赵亚芝家里出来时,天气正热。虽然时令已过立秋,但天还未真的凉爽下来。
各色的庄稼掩压在道路的两边,稻田里的蛙鸣时时传来,所以赵守志很有一点诗情画意的感觉。
从李小屯出来不到二里地,赵守志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女子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儿,挎着塑料编织筐,吃力地向前走。忽然,伏在她肩上的小女孩儿手里的一样东西飘落在道路上。赵守志紧蹬几下,到近前下了车,见是一方花格子手帕。他弯腰捡起,然后喊:
“大姐,你东西掉了。”
那年轻的女子停下,慢慢地回身,看着赵守志。赵守志推着自行车,快走了几步到了她面前举起手帕说:“阿姨,你手绢掉了。”
那年轻女人先是一怔,继而微笑起来。赵守志注意到她的脸色鲜红,只有一个酒窝,眼睛不那么大却很俏皮。
“谢谢你!”她看着赵守志说。
在与她的目光相交接的那一刹那,赵守志的心一颤,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由心的最深处窜扰出来。
“不客气。”他回答说,“阿姨,你拿着东西还抱孩子不累吗?”
赵守志这样问时,他的心里在咚咚地打着鼓。他的深层次的意识里是希望能帮助她为她减轻一些负担。
“咋不累呢?抱个孩子还得挎筐。远道没轻载,就是一根针举这么长时间也受不了。”
赵守志辨不清她是否明了自己的意思,就进一步说:“那鸡蛋挂我车把上吧,这样你就轻快一些了。”
他说得真诚,于是那女人犹豫起来说:“那不是耽误你赶路吗?”
赵守志将车子停下支起来,然后强行拿过那个塑料编织筐道:“没事,今天下午也不上课。你长得和我姐可像了。”
赵守志这突兀的一句话,立刻拉近了他们的距离,那年轻的女子清脆地笑起来,说:“你姐?你有几个姐呀?”
赵守志将那只筐挂到车把上后,偏着脸道:“好几个哪,我梅春姐梅波姐梅贤梅惠姐还有梅香姐还有……”
“哈哈哈,你那么多姐呀?”那年轻女子越发笑得畅快。
“不是我亲姐,是我大爷家的。我有三个大爷,我爸是老四。我还有两个姑,我大姑在小李屯儿,我老姑在我瓦盆窑。”
“嗯,单抱一个孩子轻快多了。你大姑在李小屯,我大姐家也在那屯,和你大姑家不远。你叫什么?我叫孟繁君。”她说话时将已睡着的孩子向上掂了掂。
“我叫赵守志,十八,正念高二呢,再开学就高三了。阿姨,我们家在政平公社那边住,离这挺远呢。”
孟繁君听着赵守志清亮的声音,忽然道:“别叫我阿姨,我才二十四,比你大不了几岁。你就叫我三姐。”
赵守志推车子向前走去,孟繁君也相跟着向前走。
“我都叫姐,不分一二,那我也叫你姐吧。”赵守志说。很明显的,孟繁君很乐意称她为姐。
放开了的赵守志与孟繁君一路说笑着,很快就到了小桥边。
“弟,你说我怎么觉得像早就认识你似的呢?”孟繁君问。
“因为前世有缘。”赵守志想都没想地说道。
孟繁君将孩子换了一只胳膊,说:“说啥呀?啥前世有缘呢?”
赵守志立刻窘迫地红了脸,不敢看孟繁君,然后是一阵沉默。
在过学校大门时,孟繁君命令式地对赵守志说:“弟,送我回家。”
学校的大门慢慢地退后,学校的围墙渐渐地被遮掩住了。转过道街又过了几个巷子后,一座带有黑漆木门的小院落呈现在眼前。这里清幽僻静,一条不足两米宽的过道,向南与另一条巷子相通,向北直通主街。
开了门锁,孟繁君用脚先将门踢开,然后闪身进院。赵守志把筐从车把上取下,也跟着进到院里面。
“车子推进来呀,搁外面别丢了。”孟繁君说。
这就是很明确的让赵守志进到她家里坐一坐的信号,赵守志便不再推辞,老老实实的将自行车推进院里。
两间草房的窗子刷着深蓝的油漆,窗玻璃很干净,一道小墙将庭院与菜园隔开,菜园里菜蔬已失去了夏日里的葱翠。这样的景致没有特别之处,是司空见惯的。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地方,那就是这里很局促,也显得幽闭。
房门开了,孟繁君抱着孩子进屋,赵守志也跟着进去。
堂屋北三分之一处那部分被间隔出独立的小房间,窗玻璃上挂着小兰花的布帘,一个碗橱靠东墙立着,然后是一口压水井。
赵守志正看时,将孩子放上放在炕上的孟繁君小声地说:“弟,进屋来。你看一会儿家,我先出去一会儿。”
说完她出去了。
赵守志进里屋,坐在炕沿上,仔细看着这间屋子,只见除了一口大柜一个立柜两把木椅外,再无其他的陈设。炕面铺着刷过黄油的纤维板,看起来光洁平滑,比自家的好看了很多。
孩子躺在炕上,安然恬静地睡着,小圆脸展露着微笑。他仔细地看着,蓦然发现她的眼睛与孟繁君很像。
赵守志老老实实地坐在炕上看护着孩子,他怕她一时醒来找妈妈不见而哭闹。
十几分钟后,孟繁君回来了,手里拿着两把挂面和一瓶鱼罐头。她将东西放到碗橱上,然后蹑手蹑脚地进屋来,悄声地问:“还睡呢?”
赵守志也悄声地回答:“就翻了一个身又睡了。”
这样的对话听起来自然纯净,没有一点杂芜的色彩。
孟繁君用俏皮的含笑的眼睛看了赵守志一眼后说:“坐着,我给你做热汤挂面。”
赵守志刚想说“吃过了”这一句,孟繁君已转身去了堂屋。不需要再一眼不眨地看着熟睡的孩子,赵守志轻轻地走出,随后把门掩上。
“姐,我中午在我大姑家吃了疙瘩汤,还不饿呢。”
孟繁君将浅绿的电饭锅放到碗橱上,然后接通电源。但还没过两秒钟,马上又将插头拔下,自嘲道:“看我跟傻子似的,煮热汤挂面还得切葱花什么的。”
她说完风一样地出去,到菜园里摘了一个鲜嫩的茄子,薅了两棵葱回来。
“什么饿不饿的,到姐这儿就得吃饭。弟,等下次你来姐给你炒菜,不吃这破挂面。今天不行,得现引火不敢趟。”孟繁君的语速很快,跟珍珠落玉盘一样,清脆明丽。
赵守志不再提已吃过中饭这件事,他看出孟繁君主意已定,是不能更改的。
“姐,我姐夫呢?”赵守志站在她身边问。
“没了,去年五月节以头就没了,跟沙场拉沙子车时从车上掉下来压死了。”孟繁君说。
她没有回头,所以赵守志看不出她脸上有怎样的表情。赵守志不知道该说啥,就那样沉默着,二十几秒后他才抽了一下鼻子。
“我家姐七个,没有一个儿子,我最小的妹妹才十五。”孟繁君以这句话打破沉默后,回头莞尔一笑。
他没有弟弟呀,那自己以后就是他弟了。赵守志这样想,心里便一阵感动,心好像也加速跳动了。
切菜热油,再将葱花和茄子丝翻炒,最后放水。
“弟,这电饭锅煮面条就是不行,好糗,咋说也不是那玩意。不像大锅火上来了,哇哇翻开一会儿就熟。”她自顾说着。
赵守志嗯嗯地应着,他插不上嘴,因为孟繁君善言谈,还因为他完全没有生活的经验。
“打两个鸡蛋,我弟是小伙子,正长个呢。”孟繁君说,“你们学校天天都吃啥呀?”
赵守志终于可以回话了:“早晨和晚上是大碴子粥,中午是干饭。粥做得有时稀有时干,稀的时候能当个镜子使干的时候腻的糊的。星期五中午是馒头还有汤,得拿粮票打。”
孟繁君听得高兴,呵呵地笑道:“我弟说话跟广播员似的真好听。哟,水开了,待一会儿该下了。”
下了一小绺挂面后,孟繁君专心地看着锅。
赵守志从门玻璃向里张望了一下,见孩子依旧睡着,就把目光又移到孟繁君的身上。她的身形很好看,给了赵守志异样的满足。他的目光就这样随着孟繁君的移动而移动,直到她将面和鸡蛋盛到了一个大碗里。
桌子放在炕上,面条和倒在一个盘里的鱼摆在桌子的中央,一双筷子斜放在碗下。孩子醒了,孟繁君将她抱在怀里。
“弟,你吃,都吃掉。”
赵守志面对着眼前的一大碗面发怵,他不饿,他羞于在孟繁君面前一个人吃掉它。于是他自己到碗橱里拿出一只碗和一双筷子,然后坐到炕上,动手将那碗面条和鸡蛋分为了两份。
“姐吃,你也吃。”赵守志说,“你不吃我也不吃。”
咯咯的一阵笑后,孟繁君抱着孩子坐到桌前,挑起一根面条对着孩子说:“吃不吃?和小舅一起吃面条喽。你别管我吃不吃,你先吃,要不姐生气了。”
赵守志不再犹豫,端起碗来稀里呼噜吃得飞快。他自己奇怪自己怎么没有忸怩不自然的情态。
从孟繁君家里出来后,那句“下个礼拜天,你一定来家,姐给你做好吃的。”这句话始终萦绕在他的耳旁。他有一阵儿直觉得自己荒唐竟能与一个素昧平生的年轻女性迅速地接近,并且热情地以姐弟相称。但转念一想又释然了,他觉得自己一切出于纯粹不含龌龊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