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守志又一次回到家里后,曾经破破烂烂的院落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应物品都各有各位,就连那破炕席也被半块土坯压着叠放在西墙根下。四间房好像比原来大爬犁家住时要敞亮,玻璃被擦得干干净净,没有玻璃的窗扇也用塑料布钉好,于是这院落便焕然一新了。
赵守志周一上学时没有像往日那样行色匆匆,他很放松。今天是四月五号清明节,全体师生要给烈士们扫墓,祭奠他们的在天之灵。
在上周二,许成贵老师就安排赵守志去写一篇祭文,以纪念先烈告慰先烈,向先烈宣示同学们努力学习将来报效祖国的决心。赵守志开始是迟疑的不敢接受,一是觉得初来乍到根基尚浅;二是对于自己无信心,恐怕误了大事。但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份光荣的任务,认真地准备起祭文来。听班长李文杰说,许老师有两个人选,一个是赵东波,一个是赵守志。许成贵老师说,赵东波作文能力强,但声音略显沙哑,赵守志文采显然且声音明亮清澈,富有感染性,于是就选赵守志了。
赵守志初到这里的第二周,赵东波就神秘兮兮的对赵守志说,他打算写一部长篇小说,且名字已经拟好,叫《天涯路》,现已在心中构思好轮廓梗概。在那一刻,赵守志简直对他刮目相看了,仿佛一个未来的大作家就站在眼前。赵东波没有透露更多的关于《天涯路》的细节,只说是写爱情的。写爱情的?赵守志现在对爱情这两个字特别的敏感,想到爱情就立刻感到脸热心跳,于眼前浮现若干女孩子的面容。
许成贵老师把这个艰巨而光荣的任务交给赵守志,就令他感到骄傲,有无上的荣誉。他不去理会赵东波失落的情绪和嫉妒的眼光,没有那么多的关注。
赵守志到班上后,发现同学们和自己一样没有了往日紧张的气氛,都三三两两地说着话。嬉笑,胡言乱语,认真地说明……让教室里异常热闹。张长发清着喉咙故作严肃道:
“嗯哼,注意了,我发布一个重要消息。当年老八路开进咱们这里时,对老百姓说我们是共产党的军队,是为人民打天下的。那老百姓没听明白,就问啥是共产党?老八路是山东人,说不好共产党这三个字。他连笔划带瞪眼的费老鼻子劲了,总算把共产党这三个字说明白了。真的,这是我三爷说的。”
小眼睛的王中军面向南歪坐着,听张长发煞有介事的叙述,接过道:“我寻思跟你说的呢,闹了半天是你三爷说的。耳朵挺长啊,怪不得老师管你叫长巴小子,个子长胳膊长手长哪哪都长,耳朵也长。”
王中军的眼睛一眯缝,小牙一呲,怪得像电影里的小丑似的,惹得邻近的几个女生捂着嘴暗笑。王中军受到了鼓励,又说开了:
“有个小山东子来咱们这儿问,这是什么乡啊,什么香?猪肉香,哈哈哈……”
他自己先笑起来。
“我看了一个电影叫王中王,我就是王中王。”王中军举起拳头很英武地大声叫喊。南边两行的同学们都愣眉愣眼地看他,过了一会儿都哄笑起来。
“你们这儿旅店多不多呀?贼多。哎呀妈呀,贼多那可不得了。”
“妈的巴子的,国民党反动派都不在话下,我还在乎你黄大仙!连长掏出匣枪照着老仙的屁股就开了一枪,吓得老黄直哆嗦,别介,我修我的仙,再也不敢惹你们啦。鬼都怕恶人哪!”
小偷拉闸——贼闭。
小偷放屁——贼臭。
小偷包饺子——贼香。
……
赵守志饶有兴致地听着同学们胡拉乱扯,感觉比听相声还有意思。
教室的门开了,许成贵老师走了进来。他的身影一出现,教室立刻安静下来,张长发装模作样地挺直了身体,王中军闭紧了嘴巴目不斜视。赵守志下意识地摸了摸上衣口袋里的发言稿,心里有一点跳。
许成贵老师做了简单的动员后,全体到外面集合。
高二学生就快高考了,学习要紧,所以此次祭扫他们没有参加。由高一一班带头,全校师生徒步走出校门,向烈士墓地进发。擎着花圈的李文杰和赵东波在走了将近一里地后,实在招架不住,就喊道:
“张老长,王中军,换我们一下。这风也太大了,一步一顶可口灌。”
许成贵老师招手道:“你们几个轮班抬,别可着他俩干。”
这一条通向烈士墓地的道路,由校门起西向一百米,再折在西向,然后顺着铁路路基旁不足一米的肩膀向前延伸。一列列火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带过来一阵阵风把人都刮得歪斜了,也有骑自行车的人娴熟地由对面骑过来,丝毫不惧飞驰的列车。
在初中时,赵守志不止一次地从校田地里爬到路基上,也曾远距离的看过列车风驰电掣般地由远而近,再驰向远方,但这样近距离的接触还是第一次。他被轰隆隆的车轮与铁轨的碰撞所震撼,仿佛心灵也与那飞滚的车轮一道驰向远方。
由路基上下来再过一个小村庄,再东向南行二三里地就到了拉林河边。向下凹进去的河套向东西两个方向无限铺展,远远的河对面的一脉黛青色如飘渺的仙境般引领着赵守志的想象。河床里的水缓缓地流着,流到珠耳山的脚下,再向西北绕去。
风在吹。
二十几座坟茔整齐地排列着,凝重肃穆,犹如整装待发的一团团战士。荒草萋萋,悲声恻恻,枪声与喊杀声隔空传来,在墓地的上空萦廻。
整队,立正,稍息,屏息注目,敬献花圈,默哀。许盛贵老师告诉大家,每一座坟里都埋着二十几个战士。
校长——那个微微秃顶的半大老头做讲话:
同学们,今天是清明节,我们在此祭奠那些为全中国的解放而英勇献身的解放军战士们。
在攻打长春外围城市九台的战斗中,我们的于朝阳营长及以下大部指战员倒在了敌人的枪口下。鹅头山下,拉林河畔……
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是无数的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烈士的鲜血染红了我们这片土地,也鼓舞着我们为着共产主义事业而努力学习。
于朝阳烈士永垂不朽!英勇献身的烈士们永垂不朽!
赵守志知道下一个出场的是他,所以他整了整衣襟正了正军绿色的帽子,注视着前面。主持祭奠仪式的教导处主任尽力将声音放大,好让全体同学都听:
“下面,请高一一班赵守志同学到烈士墓前诵读祭文。”
赵守志的心狂跳起来,他是第一次在众多眼睛的瞩目下展露自己。他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神情自若地走到前面,向烈士们鞠了一躬后,再转过身来面对着同学们。他的目光没有躲闪,而是均匀地在每一个同学的脸上扫过,尽可能的不遗漏。虽然看上去他很镇定,但其实他的小腿肚子在哆嗦,他的心还在狂跳。
赵守志咽了口唾沫,做了一下深呼吸,然后将文稿捧起念道:
“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今天我们聚首在这里,为的是缅怀先烈,纪念英勇牺牲的革命前辈。
在二十几年前在松辽大地上,我们的人民军队和国民党反动派进行了殊死的搏杀,无数的解放军战士前扑(仆)后继,英勇牺牲。于朝阳营长在攻打九台的战斗中身先士卒,以大无畏的精神和他的战友们冒着枪林弹雨冲向敌人。于朝阳牺牲了,与他一起倒在冲锋路上的,还有他的朝夕与共的战友们。
拉林河畔埋忠骨,珠耳山下葬英雄。
河水呜咽,青山肃穆。
……
赵守志清亮的嗓音,穿过了弥漫的风沙与那战斗中的厮杀声相融合,回响在墓地的上空。
赵守志的祭文诵读完后,校长做了简短的总结,祭奠仪式结束。
回去时顺风,心情好像也顺风顺水一样。张长发踢踢踏踏地追过来道:“赵守志,你的文章写得太好啦,very,verygood了。”
张长发说完自己先笑了,他的笑声顺着风传出很远,惹得前面的几个女同学不断地回头看。
“拉林河畔埋忠骨,珠尔山下葬英雄!赵守志,你这个词整的硬。还有什么河水含悲青山肃静……”张长发的话刚说完,壮壮实实的王文江接过道。
王文江把肃穆说成肃静,这就让旁边的赵东波讪笑不止,他咧着嘴说:“还肃静?那是肃穆好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王文江被他呛白得脸上挂不住,他跳上前一拳捣在赵东波的肩上说:“我不是没听清楚吗?耶耶耶,你好,老师这回都没用你发言?”
他的这句话戳到了赵东波的痛处,他愣眉愣眼地看着赵守志说了一句谁也没听清的话,然后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赵守志突然间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夺人所爱的事情。
王文江似乎少有算计,简单的思维中只有力量与速度。他解决问题的方式常常是亮出拳头,看起来粗暴又直接,但往往非常有效。
赵守志在以前还不太了解他,但在此时忽然对他又产生了好感,觉得他很仗义,而且易交往。于是赵守志凑过去对他说:
“你这么说赵东波能愿意吗?”
王文江一脸不屑地撇撇道:“管他愿意不愿意,啥都依着他,咱们都不用活了。”
有道理,的确不必要看另外人的脸色,更多的应该是考虑自己的感受。赵守志非常赞同他的话,就学着张长发的腔调说:
“veryverygood!”
张长发在两米远的地方正和王维山谈着什么,听赵守哲志这样一说,哈哈大笑起来。
赵守志走着走着竟唱起大鼓书来,这就让王文江很好奇的瞪大了眼睛问:“你还会唱啊?唱的还挺好听。”
他的夸赞是由衷的,不见得有半点的恭维。张长发以一种先知先觉的自豪说:
“你才知道啊?我在东岭就听他唱过,贼拉好听。”
王文江很让赵守志想起王瑞,他们同样壮实,都喜欢拳脚。王文江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压腿舒筋做俯卧撑,然后转体仆地做鲤鱼打挺。当他高高地将腿抬起侧踢时,刚毅勇猛刹那间迸发出来,有不可遏止之势。
还未到十一点,全体同学们都陆续地回到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