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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九章 失望

一九八二年的春节来得早,还未到阳历的二月份就已破五。春天的气息可以感受到,好像能看见西南的暖风正随那几片云款款而来。
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
昨天赵守志驮着赵守业上北四屯找三舅剪了头,现在看这两个孩子清清爽爽的干净利落。赵守志明显的长高了许多,声音也更加清亮圆润醇厚。赵守业正在炕上摆弄着绘有《岳飞传》里人物肖像的圆卡片,很认真,稀罕宝贝一样。赵守志凑上来说:
“咱俩摔‘啪叽’啊?”
赵守业虽然已经十五岁了,但举止仍和小孩子一样。他两手扬着从炕上跃起,然后下来穿上鞋道:“摔呗,我这老些呢。”
他并没有将鞋子穿好,只是趿拉着。所以张淑芬训斥他道:
“把鞋提上,都踩牙跟了。”
赵守业猫腰将鞋胡乱地用手指勾扯后,又抓了一下鼻子,呲牙道:“大哥,我这‘啪叽’都新的,嘎嘎的。你有几个?”
不等赵守志答话,他伸出手道:“钉钢锤,扎死你。”
赵守业将拳头攥紧,同时将右腿轻轻抬起道:“啊,哧哧……”
晃了几下后,赵守业出了一口“井”,将赵守志的“锥子”套了进来:“你输了,飘。”
赵守业兴奋地手舞足蹈了一会儿后,双手向上提了一下裤子。
赵守志将圆卡片高高地抛起,眼见着它旋转着,轻飘飘地落到地下。赵守业跨上前,俯身查看着说:“大牙翘,来杆儿吧。”
他微伛着身子将右手臂高高扬起,然后再猛力将圆卡片甩出。赵守志扔出的那个圆卡片被赵守业掀了过来,面朝上,完颜阿骨打瞪着眼睛在看他。
“哈哈,我的岳云就是厉害,一扇一个准。”
首战告捷令赵守业面带喜色,像中了彩一样。
张淑芬和呵斥道:“都上外地玩去,整得暴土扬场的,呛人不?天天挣命!”
赵守业和赵守志相视一笑,跳到外面继续扇。
虽然赵守业每天都和伙伴们玩这种摔“啪叽”的游戏,但终究没有敌过赵守志。赵守志个子够高,力气够大,扇动起的风更强,所以不出二十几分钟,赵守志的手里已多了十多个圆卡片。
“别拿我岳云,给你哈密赤。”赵守业对弯腰捡拾的赵守志说。
赵守志接过赵守业递过来的卡片道:“你飞啊。”
赵守业手里的“岳云”弹向半空中,待它落地后,赵守志上前查看,再用卡片在赵守业的“岳云”前细细地刮着,好让它欠起一道缝隙。
“别刮了,快扇吧。”赵守业觉撅嘴道。
赵守志高扬起手臂再猛力扇下,但见赵守业的“岳云”弹跳着翻了几个过后趴在地上不动了。
赵守业不待赵守志说话,冲上前捡起他的“岳云”,拖着哭腔说:“我不跟你玩儿了,你净唬我,把赢的都给我。”
赵守志高扬手臂躲闪着,不让跳着高的赵守业抢到。没有抢到卡片的赵守业委屈地哭出声来喊道:
“给我!”
赵守志也喊道:“输不起,输了还往回要,哭哭,哭吧精哭吧精。”
他嬉笑着冲出门,赵守业在后面追着。
张淑芬隔着窗子尖利地喊道:“都回来,你个犊子玩意。”
赵守志不是被赵守业追回来的,是他自己跑累了自己回来的,那些卡片被他还给了赵守业。赵守业脸上显出笑容,他将手里的卡片一个个倒换着,然后选出几张给赵守志说:
“大哥,这几张我不要了。”
赵守志扭头一看,见那几张卡片都磨飞了边儿,画面又模糊很不新鲜,就说:“我不要,破玩意。”
赵守业一撇嘴:“不要拉倒。”
张淑芬对进屋来的赵守志说:“守志,把东西都归拢归拢,又要开学了。”
赵守志刚才还笑容满面的,现在突然间愁云惨淡。他低垂着脑袋到炕稍那将新做的毛褥子扯过来,漫不经心地拍着。
毛褥子里絮了足够多的鹅绒鸭绒,蓬松轻柔。由去年十二月起,张淑芬就开始收集各家杀鹅杀鸭后废弃的绒毛,然后拿回家里清洗晾晒后一点一点的挑捡,再剪掉尖锐的毛梗。这是一项艰巨的工程,耗费了她近一个月的时间。那些日子,整个的西屋每天都飞着轻飘飘的鹅绒鸭绒,飘渺得像天宫一样。赵守业尤其喜欢这样的场景,故意在炕上舞动,以旋起绒毛来,这免不了张淑芬的一顿责骂。
张淑芬见儿子情绪低落,知道到他又犯了难,就轻微地叹了口气,然后问:
“守志,不想念书了?”
赵守志头也不抬地小声回答:“念。”
张淑芬放下手中的剪子说:“念书就得上学校,不上学校怎么念书?”
她的语音不高,但能分辨出里面的无奈心痛,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气恼。
赵守志停下手,看了母亲一眼说:“我就是不想上东岭念去。”
张淑芬又轻叹了一口气,重又拿起剪子想捡什么似的,张合着剪口,那剪子就发出噶哒噶哒金属撞击的脆响。
张淑芬想了一阵儿,忽然对赵守志说:“守志,这么的,找你爸去,让你爸上你老姑家。”
赵守志茫然地望母亲,目光里充满了疑问。张淑芬此刻心境似乎霍然开朗起来,她笑着下到地上,趿拉着鞋向外走。赵守志跟着也出了屋门。张淑芬从水缸里舀出一点水来,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后对赵守志说:
“你老姑的三大伯子好像是西岭中学的什么主任,找他准能把你转哪儿去。”
听了母亲的话后,赵守志的眼睛里立刻放出光来,他问张淑芬说:“我爸在哪儿?”
张淑芬伸出手指指点着,然后说:“你大爷家,刘大爬犁家,老王大鬼头家,再不……你就问吧。你回来时给我买一盒胡椒面。”
因为有了希望,赵守志回答母亲的话便痛快而轻松。他一阵风似地冲出家门,到刘大爬犁家,没有见赵庭禄,又去王老鬼家,还是没有。他出一家入一家地寻找,逢人便问,终于在李久发那儿将赵庭禄寻到。
赵庭禄见儿子光着脑瓜满脸通红地撞进屋里,便急急地问:“守志,你来干啥?”
赵守志环顾了一下,见李久发像猴一样抱着双膝依墙坐着,李久发的媳妇半张着嘴似笑非笑地缩在墙角,像个受气包一样。赵守志定了定神回答赵庭禄道:
“我妈让你回去,有事。”
赵庭禄嘻嘻地笑了笑,问:“咱家来客了。”
赵守志忙接过道:“嗯哪。”
赵守志说了一个谎话。
李久发只眨着他那本来不大的眼睛逗笑道:“这张淑芬呀,太不像话,就差她没拿根绳把庭禄拴上了。那什么,别忘了那事。真是的,原本想喝点儿呢,这来招呼了。”
赵庭禄从李久发那儿出来后,就问赵守志:“谁来了?”
赵守志面红耳赤地回答道:“谁也没有来,就是我妈让你回去。”
赵庭禄有点儿生气,道:“这孩子咋撒谎撂屁呢?”
赵庭禄回头见儿子神态窘迫就心疼起来,转而温和地问:“守业干啥呢?”
赵守志说:“没干啥呀。”
穿街过巷回到家里后,赵庭禄迫不及待地问张淑芬道:“招呼我回来啥事啊?”
张淑芬此时正用笤帚扫着炕面,听他这么一问,马上得意地说:“我想着一个招来。”
赵庭禄不明就里,疑惑地问:“啥招?是‘掏’还是‘跪’?”
张淑芬放下笤帚,把眼睛转了两转后说:“跟你说正经的呢,还‘掏’呀‘跪’的,还‘花’呢!你明天上瓦盆窑找亚兰的大伯子,让他帮着把守志转学到那儿。”
赵庭禄啪地一拍脑门儿说:“对呀,我听亚兰说他是教导主任,收一个学生还不算事。好好好,我吃完晌午饭就去。”
赵庭禄现在很急切。
赵庭禄没有下午就去,因为今天是二月二。他在第二天开着手扶拖拉机,带着四合礼满怀期待地去赵亚兰那儿,由她领到西岭公社的赵亚兰的三大伯子家里,从那里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可以转学过来。
虽然还要开转学书,但有了接收的学校,便是有了一个好的开端。在回来时,赵庭禄开得轻快,仿佛腾云驾雾一样。
赵庭禄很少动用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干私事,除非是事情紧急。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不愿仰脸乞求别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赵有贵不允许他占公家的便宜,假公济私损公肥私。今天是特例,早晨他特意请示了刘三闷儿。以赵庭禄的为人,刘三闷对他有一百个信任,他常对别人说:
“赵庭禄我四哥,够意思讲义气。”
这样的话传到赵庭禄耳朵后,让他哭笑不得,又不是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说什么义气不义气,不过是凭本心做事而已。
赵庭禄将车送到生产队回到家里后,就首先对翘首以待的儿子说了可以转学的好消息。新的可以实现的希望升腾起来,赵守志仿佛看到了自己走在去新学校的路上。等到三月一日正式开学上课这一天,赵守志早早地洗漱吃饭后,骑上自行车就奔学校猛蹬。他的心情很急切,他要早早地到那里。赵守志没有感受到早晨的风那么清凉,他也没有感受到太阳正一点点地变得温暖。当满头汗水的赵守志到学校找到校长说了转学的请求后,校长说不可以。在那时,赵守志心一下凉了,进而悲观得仿佛天要塌了一般。他没有甘心,可怜巴巴地说自己家离得远,往返不容易,而且同路的同学又少,如果不转学到离家更近的西岭中学就没法念书了。他的话打动了校长,但过了五六秒钟后,他告诉满怀期待的赵守志说:
“上级不允许转学,这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孩子,理解吧。”
虽然校长的话温和委婉,但赵守志还是觉得有一盆冷水从上面浇下,冷到脚心。
去的时候,赵守志没有心思看沿路的风景,回来时他更没有心思看,他只有一个心思:赶紧回家。
张淑芬见儿子沮丧的表情,知道事情不顺。她没有去问,只以一种默默的关爱去舒缓他的心情。他知道儿子一定是饿了,就拿来冻豆包放在炕上,之后就去外边归置散乱的柴草。
虽然豆包装在外面背阴处缸里,但随着天气转暖,豆包已经酥软。赵守志拿起来啃食着,酥脆的外皮被啃食掉后,冷硬的豆馅儿吃起来爽脆可口,正好败了他旺盛的心火。
赵庭禄好言安慰了儿子,答应明天再去找赵亚兰的三大伯子,让他想办法,他认识的人多。听赵庭禄这么一说,赵守志才稍微的露出点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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