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庭禄光着脑袋在院子里东张西望时,冷不防大队的广播喇叭里“噗噗”地响了响,然后是孙江高亢的声音:
“啊,说个事儿啊,广大社员注意听了。现在呀,眼瞅着正月就出去了,咱们得收住心,不能再这么耍正月玩二月,沥沥拉拉到三月啦。赌博不得人心,就是看小牌的也要时刻注意,派出所抓赌的经常下来,别把你逮住。天暖和了,能干的活也多了,所以咱们多往队上跑,少往牌场跑。备耕……”
赵庭禄嘿嘿一笑,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就好像刚从水底探出头来一样。
赵有贵正用铁锹将猪粪往角落里归置,见儿子这么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就说:“也不上队上去看看,整天就在牌场混,再不就是在家放仰巴蹬。”
赵庭禄翻了翻眼皮,有点不满父亲夸张的话,但他不好辩驳,就解释道:“猪不是要下崽吗,我得看着呀。”
赵庭禄的话很没有说服力,连他自己都不信。赵有贵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似笑非笑地牵动一下嘴角说:“嗯,按说这猪也到时候了,怎么还没有动静?庭禄,你记错日子了吧。”
赵庭禄思索了一会儿说:“没错呀,是这个时候,真是奇了怪了。”
赵有贵将猪粪归置完后把锹立在墙边,然后到大街上看风景。赵庭禄抽了抽鼻子紧走了几步进到屋里。张淑芬正缝着裤子,那裤子是赵庭禄的。那条裤腿内侧的破损处被张淑芬用同样浅灰的小方块补贴补上去,看起来倒也板正。于是赵庭禄赞道:
“这谁家的老娘们儿,针线活儿真好。”
张淑芬头也不抬地回道:“老张大跑腿子家的,你高兴了吧?”
说完她咯咯咯地笑起来。
赵庭禄顺着张淑芬的话道:“老张大跑腿子不得祸害死你?”
“我还就愿意让他往死了祸害呢,要不不舒服。”张淑芬接过说。
赵庭禄没捡到便宜,卡巴了一下眼睛说:“等叨个晚上的,我非得好好收拾你,省得你犯刺挠。”
说完他哈哈大笑,一脸的得意与快活。
“噢,外屋地上猪刚才扒草呢,指定是要下。拱门呢,八成要尿尿,你快看看去,别尿窝子。赶外边儿园子里去!”张淑芬吩咐道。
赵庭禄出去,吆喝着:“去去,往东走。”
赵有贵只在大街上站了一小会儿。他往回走时不住地观察着,见赵庭禄急急地用一根儿玉米杆儿抽打着,就喝止道:
“你毛手毛脚的,别把猪打掉崽子。”
他几步上前抓过赵庭禄中的玉米杆儿,远远地扔掉。赵庭禄眼看着父亲轻柔地着哄赶着老母猪,不禁在心里笑起来。他点头再点头,最后又微眯着眼睛,看着老母猪拙笨地迈过门槛子。
太阳的光暖暖的照着,赵庭禄的额头渗出了那么一点汗。他相跟着进了屋,眼见老母猪又叼草絮窝,赵有贵在一旁看着。
还不到中午时,屋子里就已经热得穿不住棉袄了。
赵庭禄在屋子里转悠了一会儿,实在无聊,又见父亲守着老母猪十分上心地呵护,就说上队里去看看有什么活,公分不扎手,挣一分是一分。张淑芬很是满意他的这一态度,不自觉地看了他一眼,柔目含情。
天气渐暖,路上的雪已完全融化掉了,这只是几天的工夫。正月里大红的对联已被风扯去了大半,余下的无力地垂挂着。
赵庭禄一路东张西望漫步走着,同几个熟人打过招呼后就进了二队的大门。从东边的马圈里传过来马粪的浓烈但并不算臭的气味儿,仿佛浸染了空气,整个庭院就弥漫了,不留缝隙。
一只大老鼠噌地从马圈里窜出来,急速地向一边跑去。赵庭禄一时兴起,抬脚便追,眼看要追上了,那老鼠却灵敏地从仓库门下的洞中钻了进去。这老鼠想必是渴了,去马棚里吃马尿。
赵庭禄在仓库门前站着,忽然想起一队长郭大耳朵。郭大耳朵就是在仓库里把那个女保管员给“祸祸”了,听说那女保管员的第一个女孩儿就是他的。
赵庭禄呲牙一乐,就像是那一男一女在这儿的仓库一样。
从上下对开的窗子可以看见有人影在晃动,虽然不甚清晰,但可以辨出李保宝发在其中。
老黄见赵庭禄启门而入,忙垂下手中的笤帚,笑眯眯的问候道:“老舅,过年好!”
正月十一那天在街上碰到老黄时,他已问候过,再这么说就有些无话找话的意思。不过他还是回应道:“过年好!”
作为仓库的西屋锁着,有红艳的对联贴在门框上。赵庭禄没有回看,他本来对这些也不太感兴趣,于是拉开门进里间的大桶子屋。炕上七扭八歪地躺着几个人,李宝发和另外几个在地上站着。
一一打过招呼后,赵庭禄环视这偌大的屋子,虽然陈设未变,但北墙上张贴了新的年画,门框边的春条红黑对比鲜明。赵庭禄注意到北墙居左的那春耕图两边的对子,字体优雅洒脱,就认真地读起来:机耕作业连轴转,耲耙点种抱着干。
赵庭禄读完乐出声来,问正在说话的李宝发说:“谁写的对子啊?”
李宝发扭过脸道:“西头李德仁写的。哦,二胖子怕自己写不好,就求他写了。他们有亲戚,李德仁是他表哥。”
李宝发的啰里啰嗦的话,像是为二胖子开脱。赵庭禄忽地鼓腮,然后吐出气儿,哈哈大笑。
李宝发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愣眉愣眼地看着赵庭禄。等赵庭禄恢复常态后,他憋红了脸问道:“庭禄,你乐啥呀?”
赵庭禄指着那副对子说:“这对子绝了,亏他李德仁想得出。你看哪,机耕作业连轴转倒是没什么问题,这耲耙点种抱着干是不是有点那个。”
听赵庭禄这么一提醒,李宝发等众人恍然大悟。顷刻间,这偌大的屋子,便有了哄堂的大笑,笑过之后李宝发不解的问:“耲耙这两字我还真不认识,可这干也不是这么写的呀,是不是错了?”
赵庭禄内心里有了一点骄傲生成,他微微扬着脸说:“真笔字真笔字,那个抱写得潦草,这是老李故意的。”
李宝发似是明白了,点头道:“我说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初二那天我就问二胖这对子怎么念,他也没说,就打马虎眼。”
李宝发晃了晃脑袋,有一点无奈,有一点滑稽。
嘻嘻哈哈的一阵笑声过后,李宝发对大家说:“这明天就算正式上工了,不能总没事儿扯皮儿。那个下午我和二胖合计合计,看看把后院草垛下的那一大堆杂碎清理清理,谁愿意干明天过来。”
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给多少分儿吧?”
李宝发眼珠子转了两圈儿,道:“那也就值个三分儿四分儿的。”
他的话刚落,屋里的几个人就开始议论。
老黄抽着他那个短烟袋,吧嗒吧嗒的,有滋有味。蛋白浓烈的烟由它的口中喷出散轶在空气中,就有了些微辣的气味不断弥漫着,混合了原本就有的旱泥味儿,油脂味儿,柴草味儿。
赵庭禄抽抽鼻子,打趣道:“分分,社员的命根。”
他的这一无心之话,让李宝发有点尴尬,他小声地说:“那咋整?谁让我干这玩意呢。”
赵庭禄看出李宝发的神色,知道自己说话不太得体,就有点儿歉意地说:“明天我来,只要给分儿就行。”
那个瓮声瓮气的家伙突然间对赵庭禄说:“兄弟,啥分分分社员的命根,是学生的命根。”
“刘三宝,哨一个。”一个三十七八岁瘦脸的社员说。
刘三宝是憨憨地一笑,敲响铜钟一样的声音回旋于四壁之内:“我给你来个四大绿。青草地,西瓜皮,王八盖子邮电局。”
刘三宝念完这么几句后稍停,看众人的反应。
赵庭禄已是第二次听人说这几句顺口溜,虽然早已知道内容,但还是觉得有点新鲜,就笑问道:“那四大红呢?”
刘三宝子很有成就感,他昂头做了不很漂亮但很有自信心的造型,念道:“庙上的门,杀猪的盆,大姑娘裤衩,火烧云。”
因为有大姑娘裤衩这么几个字儿,大家的嘻笑声中就包含了几分暧昧。刘三宝意犹未尽,瞧瞧众人又唱开了:“我再给大家伙儿整个四大白。头场雪,瓦上霜,大姑娘屁股白菜帮。”
哄的一阵笑后,刘三宝子得意地晃着脑袋。
瘦脸眼睛里冒着奇怪的光,嘴巴张合着,然后说:“三宝子,四大累是什么?”
三宝子的嘴已把持不住,他脱口道:“和大泥脱大坯,挖大窖套大衣。”
尽管刘三宝子说得含混,但人们已明了“套大衣”之所指,于是各种含义的笑声迅速弥散在各个角落,并从不甚严实的门窗里向外荡漾。
刘三宝把所有的他知道的“四大”唱完之后,一个四十多一点的大鼻子社员嘲笑他道:“没捞着就是快活快活嘴儿吧,过干瘾。你见过吗?啥样都不知道。”
大鼻子的话让刘三宝子强烈不满,他的喉结蠕动了一下道:“你东不东西不西哪里来的骟驴叉?你南不南背不北,哪里来的骟驴腿?你上不上下不下,哪里来的骟驴杂?”
大鼻子有点儿挂不住,说:“净扯犊子。”
刘三宝子抓住他的话回过去:“啥?叫姑父,叫姑父差辈儿了。”
看得出大鼻子有些愠恼,他的眼睛瞪着下嘴唇微微的颤动。李宝发见状忙制止道:宝子,说话别没边儿没沿儿,有个把门儿的还能把你憋死?”
赵庭禄眨一下眼睛说:“凉水洗屁股——急眼了。”
他的声音虽然不是像刘三宝那么洪亮,但说的真切,马上又听得一阵快意的大笑。
刘三宝子的兴致又被吊起,只不过他现在的注意力已不在大鼻子身上。
癞蛤蟆上垫道,你装什么小吉普?
癞蛤蟆钻面袋,你装什么小白人?
癞蛤蟆别钢笔,你装什么大队会计?
癞蛤蟆蹦脚面子,不咬人膈应人。
……
热热闹闹地好一阵子,刘三宝子说:“老赵四叔,整一段大鼓,老长时间没听你唱了。”
“来一个,来一个。”众人起哄。
赵庭禄定了定神,环视大家道:“整一段?那就整一段。”
于是,赵庭禄清了清嗓,唱到:
日落西山黑了天,十家上锁九家把门关,就有一家门没关,烧香打鼓请胡黄二仙。鱼龙虲蟹出了老龙潭,柳木格格奔营盘,虎狼披挂整齐都下高山。官奔衙门客奔店,行路君子把家还,货郎担担奔村庄,打柴樵夫把家还。木匠铺里锛刨不响,铁匠炉里不冒烟。农夫扛锄把家转,船夫停舟不把桨翻。大车店里上了锁,瓦匠拎着大铲下了高楼不砌砖。
……
这鼓要之打响连天,再表表青白二蛇女婵娟,想当年峨嵋山上炼过道,西湖借伞结下姻缘,昆仑山上盗过还阳草,水漫金山只等闲,雷峰塔里身遭难,一片真心配许郎,真心感动地和天。皈依佛门上万年。金兀术也曾发兵中原地,统治华夏几十年。柳氏家族善骑射,勇冠三军他们都在前。鹰雕二将展翅八千里,来回不消一袋烟。蜈蟒刺蛇虎狼仙,喷云吐雾在山间,鱼龙虾蟹沐浴五湖四海和三江,波澜翻滚浪滔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