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志东家的大门口,它略微迟疑了一下。他第一次上刘志东家,他怕有一只狗猛地窜出来。但仅仅是那么几秒钟,他壮起胆子向院里走去。
在离房门还有二十几米时,有点踮脚的刘志东迎出来。未等他相问,赵庭禄紧走几步噗地跪下,磕头,同时有泪水盈满眼眶。刘志东已明白了赵庭禄的来意,忙趋前一步扶起赵庭禄说:
“庭禄啊,起来,老太太走了?老太太享福了。我就不让你进屋了,你快回,家里一大堆事等着你呢。我拾掇拾掇,马上就到。”
赵庭禄转身离去,急匆匆不看两边的景物。
请阴阳先生,找木匠攒棺材,上供销社买白布,诸多事项忙得赵庭禄焦头烂额。好在有刘志东支应提醒,又有好友李久发跑东跑西,才不至于让他进退失据张惶失措。
现在,赵庭禄身披着孝服,站在角门的旁边正同刘志东说话:
“六叔,信儿我都打发人去送了,丧盆子什么的我也打发人去买了,你看看还缺啥少啥,帮我想想。”
刘志东仔细地听完后说:“庭禄,那烟得上供销社买点,这么多人,一抓挠就没。别买太贵的,差一不二的就行,还有……”
刘志东七七八八地交代完后,赵庭禄打发人去置办。
太阳已过中天,正向西斜去。虽然从房檐溜过的风很无力,却依然感到很冷。赵庭禄已站了很久,内心里悲伤又要面呈微笑,所以他觉得累。他很想找个地方做一做,哪怕只有一会儿。
赵有贵一副哀戚的样子走过来说:“你妈说她哪个兜里揣了四十块钱,我怕明天烧了,现在找出来。”
赵庭禄想了一下,转身与父亲进了屋。林秀云安详地躺在门板上,一手执鞭,一手拿着打狗饽饽,腰间的黄麻绳有些偏了,脸上盖的黄布却端正。赵庭禄看了一眼,紧了紧鼻子,右手不经意的抹了一下脸颊。
东屋的炕上阴阳先生老穆在剪灵幡。他的并不浓密的头发梳理得平平整整光光滑滑,再配上一副眼镜,便使他多了一份雅致,完全不像乡下农民。
“我们老穆家哪一代都有一个阴阳先生,不能断了。我师从我三叔,哎,我三叔,你们能记得?”
旁边的围观的几个人点头表示认得。穆先生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继续说道:
“我下辈应该是穆民子接我的班,这孩子有灵性,一教就会,关键是他有兴趣。”
赵庭禄没有听他的话,他现在急于找到那四十块钱。这一方面是因为四十块钱不是小数目,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看到了父亲焦急的神色。
柜子里翻遍了,“柜跑”上的小开门的也仔细的查看过,却没有发现一分钱。赵庭禄疑心父亲记忆有误,就小声地说:
“你整错了吧?”
赵有贵略微想了想,肯定地说:“没错,你妈亲口说的,就是没告诉我放哪儿。”
赵庭禄抬眼看看呗垛,心里琢磨那衣服里不大可能放钱,但还是掀起苫被的布罩向里查看。底下两层叠成三棱的被子间分明露出淡绿色上衣到一角,很鲜明地映进赵庭禄的眼里,觉得那应该是他要找的,就按住被子向外抽那件上衣。
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的确良上衣是赵庭禄的小妹妹赵亚兰在春天时给母亲买的。但从买来的那天起,她也没穿过几回,所以现在还有跟新买的一样。赵庭禄把手伸向衣袋,真的从里面抓出一沓钱来,还有一副银镯子。她胡乱地数了数,大约是七十几块,而不是四十块。他心里怪母亲,不应该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这,而应该放在柜子的包袱里,或者放那个小扁匣里。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他看到母亲的被子就悲伤起来,她再也不会盖着被子了。母亲安详地躺在外屋的地上,那儿不断地有风从门口灌进来。
赵庭禄将那七十多块钱和手镯交给张淑芬保管后,就出来,站在庭院里,迎候吊唁帮忙的人。李宝发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他看见赵庭禄后,挤挤挨挨地到他身边说:
“我婶老了,咋没早告诉我?真是的!我是听张二胖说才知道的。”
赵庭禄叹口气道:“太急了,想不了那么多。”
李宝发点点头,表示理解,稍停一下说:
“有什么事尽管说,只要我帮得上的,我就是头拱地也去办。”
赵庭禄看着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不禁心里一阵感动,他相信李宝发的话发自肺腑,不是花言巧语的虚与委蛇。老爹赵有贵选的接班人,一定得投他的脾气,能脚踏实地任劳任怨,不好高骛远哗众取宠弄虚作假。
赵庭财骑着他的破自行车疯了一般到大门口后,跳下车急速的奔来,扑向屋里,跪伏在母亲的遗体前,呜呜啕啕地喊:
“妈呀——”
李久发的狗皮帽子拿在手里,额头上汗珠细密,一只棉鞋的鞋带披散开,这形象若是在平时,一定会让赵庭禄哈哈大笑。他进到院子后,马上找到赵庭禄说:
“信儿我都送到了,就是庭喜没抓着影,不过,我告诉了他媳妇。”
赵庭禄说:“三哥,你进屋坐一会儿,这一大圈也是累够呛。”
叮叮当当吱吱嘎嘎的声音不绝于耳,做寿材的木匠们努力的工作着。天上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片浮云,像刘秀云撕好的棉絮一般。
赵庭喜风风火火地赶来后,没有直接去看母亲,而是问赵庭禄:
“早晨妈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就没了?我就说,没事你别瞎游逛,看看,这不连活气儿都没赶上。”
赵庭禄的心里不悦,他觉得三哥是在责备自己,怪自己没有看护好妈妈。他低下头,略微思忖,刚想回应几句,那边屋里张五婶喊道:
“庭喜,过来扯孝。”
棺材已打好,单等过一阵油漆干爽后,再将老太太入殓。
赵庭禄的姐姐赵雅芝和妹妹赵雅兰坐在东屋的炕沿上,低头不语,赵庭喜的媳妇郑秀琴在地上的方凳上坐着,左腿叠压在右腿上,说:
“哎呀,这老太太一辈子没享着什么福,年轻时拉扯孩子看家打狗浆浆洗洗缝缝补补,扯这个拽那个,老了老了又哄孙子孙女,一天没消闲时候。”
她的大眼睛左转右转的,好像有满腹的主意。她的四四方方的脸上有一条横肉随着嘴巴的张合跳动着。正在墙上倚靠的赵庭喜直起身子,不轻不重地阻止道:
“啥扯这个拽那个,那不是应该的吗?咱家梅波老太太也没少哄不是?”
郑秀琴没吱声,只拿眼睛瞪了他一下。
炕上方桌旁的穆先生忽然冒出一句:
“东北四屯那现在时兴戴重孝了,哪像咱们这里头顶一条布就完事。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人改的,我看过年就得兴请喇叭,女儿结婚……”
他的后面的话被其他的声音淹没了:“是呀,没有喇叭素不搭的,特别是结婚,不混和不热闹。那什么,我也听说北四屯姑娘出门子也时兴办置了。”
刚才郑桂琴的那一番话好像被人忘记了,她坐了一会儿后站起来,到东房山的厕所里蹲下。
入了殓开了眼光,这丧事头一天的礼数就结束了,其后便是赵庭禄哥个几个轮流守夜。红漆的棺材,流泪的白烛,棺材前的贡品以及袅袅升起而后又随风飘散的香烟儿,把赵庭禄引入一个倘恍的境界里,仿佛现在就与母亲秉烛而谈,共话当年。
第二天依然晴好,而且好像比上一日还暖和。
拉魂时,赵庭禄被搀扶着倒过身子拖着扫把走在前面,后边跟着的是死者的孝子贤孙。从家门口到小庙,不过五百米的距离,却是足足走了五十多分钟。赵守志的胳膊上佩着青纱,青纱上缝了一小条红布。那顶常戴的黄颜色狗皮帽子,不知丢到哪了?现在套了一个滑冰帽在头上。他有点狂,提的看见前的一切,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拖着扫帚头被人架着向前走,不明白那个孤老头子提个茶壶干什么?
大榆树的确切年龄没人知道,年长一些的人说在他们小时候这两棵树就已经繁茂参天了。大榆树下的那座庙宇当年被红卫兵当做四旧拆除了,只留下两块方石。虽然如此,因循旧时的习俗,人们依然在这里举行送别逝者的仪式。现在,赵守志就跪在地上,前面是老姑,右面是梅春大姐,左边是二伯家的梅平姐。
“现在有双岭县政平公社政治大队林秀云老太太因病于一九七七年一月二十七日仙逝。亡人生前勤俭持家急公好义兢兢业业品德高尚……敬请冥府诸位大人予以保护,以不受凶神恶鬼强行夺其财产。幽冥有凭,立字为证,持示勿近,急急如律令!
此致,HLJ省双岭县政平公社城隍土地,一九七七年一月二十八日。”
穆先生引文诵念完毕,让赵庭禄站在方凳上,将手中的扁担指向西南,同时又有穆先生念道:
“三条大路走中间,牛鬼蛇神莫阻拦。老婶子,一路走好!”
赵庭禄听穆先生诵念完,将扁担垂下。好一会儿,他还站着,仿佛目送母亲远行他乡一样。直到穆先生提醒,他才揉了一下眼睛,而后下来。
赵守志看着大黄纸被焚掉,看着过头纸灰被扔到火堆里,看着大人叩头再叩头,不免想起《鬼狐传》里的故事。赵亚兰正哭天抢地悲怆不已,早已忘了身后的侄儿。赵守志的膝盖上粘了一层雪,棉手套也因为拄地而变得污秽不堪,所以,在礼数结束时,梅春弯下腰来拍打着守志的膝盖,并说:
“把你手闷子也拍打拍打。”
赵守志很是听话的双手击掌,砰砰几下后,那棉手套上沾染的纸灰土面雪面似乎被震落了。
赵梅春喜欢这个弟弟,不仅仅是因为她常去奶奶家,常与他联络嬉闹,还因为他是最疼她的老叔的儿子,在于他懂事董礼温和敦厚。
赵守志团乎乎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扑闪着,这就让梅春有亲的冲动。现在,梅春拉着手机的手,故意问:
“过年十二的吧?”
对于这个已问过多少遍了的问题,守志如实的回答:
“嗯呐,过年十二。姐,我爸说二十斤肉够吃两个月了。”
梅春被守志这突兀的一句话逗笑了,但马上又止住。她明白守志的心思,就问:
“吃几回肉了?”
守志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两回,买那天吃了一回,那天我奶馋肉吃一回。”
梅春用力攥了一下守志的手说:
“啥馋肉了,还行,那样说奶?”
守志有点委屈地说:“我奶说她馋肉了,完了,我妈就熬了。”
梅春将守志的手抖了抖,很亲切很柔和地安慰道:“那也不能说奶,嗯。”
守志点点头。
穆先生说晚上的辞灵已经好多年不搞了,都是四旧,那今天也随众。赵庭禄很豁达,说那些个仪式都是给活人看的,遮人耳目而已,都见活人受苦,哪见死人遭罪?不搞就不搞吧!
最后一天出灵时是六点三十,正依穆先生的意思。双响炮叮嗵地响起,纸钱不断地抛撒。在刘志东的孝子扣头声中,林秀云的孝子贤孙不断地伏地跪拜,又有跟在后面的女人们捶胸顿足痛哭不已声彻云霄。
赵庭禄扛着灵幡走在前面,机械地随着指令转身,伏地叩首,再起身前行,如此反复,直到村口。
李久发等年轻力壮的人们抬着灵柩努力地负担,怕一不小心把重量滚到这一边,
墓子昨天就已打好,单等今天下葬。
通往赵家坟茔的雪地上已有杂乱的脚印,现在又经这么一群人的踩踏,这里就成了一条道。
穆先生下到墓坑里,摆好了七个铜钱,又将长明灯放在墓壁的凹槽里,再放盛装五谷的粮囤,然后指挥众人用三条大绳将灵柩绷到墓穴里,等赵庭禄把第一锹土铲到棺材顶上后,众人将混杂着雪面的冻土添上去。
一座新坟起来了,那里住着赵庭禄的母亲。
在出灵后酒席中,赵庭喜和李久发争执起来,争执的内容是到底谁扛灵幡。李久发的话虽然说的含蓄,但人们却听得明白。赵庭禄只是赶了个争执的尾巴,即便是不去制止,他们也会停下来,但他还是说道:
“谁扛不都一样?大哥是儿子,我也是儿子。”
李久发不说话,只是夹起一箸菜,放到嘴里。
院子清扫干净了。
把最后一个走的李久发送出大门后,赵庭禄走进东屋,坐在炕沿上,望着空荡荡的炕头。赵有贵没在家,从出灵时起,他就和他的老姐姐去了赵庭富那里,这是赵庭禄的意思,他怕父亲和那个姑姑身体吃不消。
那个收音机还在炕里静静地立着,炕边的竹席上破了一个洞,那是守业抠的,墙台上那副纸牌捆在一个皮套里,半新的笤帚横在炕中央。所见到的依然如故,但母亲却不在了。
突然间,赵庭禄嚎啕大哭起来,不可抑止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三天里,他似乎没有感到太大的悲伤,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没了母亲是那样的痛心。
孝子叩头,灵前香三柱,平安上大路……穆先生的话在耳边依然响着。妈呀,左躲钉,妈呀,右躲钉;妈呀,我给你梳梳头……儿女们拜别的话也依然在他耳边响着。
良久,赵庭禄止住哭声,但他的肩头仍在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