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末的天气好像比前些日子暖和了许多,房檐上融化的雪水滴成的冰溜子参差不齐地悬挂着,黑灰的苫房草大部都显露出来。春天要到了吧?
这些天里,赵庭禄总是心神不宁,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着他。应该不会有事,妈妈虽说病病怏怏,可没有再发展下去的兆头。
今天早上,赵庭禄起得早,不像往日那样,等太阳冒红了才爬起来。他穿戴齐整,来到外面,看天上的星星还没有退尽。东边天气已有些微的亮光,不远处有一只狗,抬着左前爪向这边望。赵庭禄“嗷啰”一声后,那只狗噌地转身逃去,跳过土墙没了踪影。他咧咧嘴,笑了一笑。
正是狗呲牙的时候,冷得很,所以赵庭禄只呆了三四分钟就进了屋。张淑芬正在穿衣服,白嫩的腰杆尚未被碎花的衬衫遮住,很是性感。赵庭禄紧着凑上前轻轻地拍了一下,嘴上说道:
“真肉头!”
张淑芬将袖子套好后,回头嗔怪道:
“挺大个人没个正形,今儿个咋起的这么早?每天都溻窝子太阳照屁股了才起来。”
赵庭禄慢悠悠的答道:
“睡不着,躺着闹心。”
外面暖和一点时是八点多,这时赵庭禄一家人正在吃早饭。在吃早饭时,守志和守业为了争抢一小块酱黄瓜相互推搡起来,这令赵庭禄大为恼火,就申饬道:
“都消停的,再也不好好吃,都给我滚蛋!”
赵守志满腹委屈地说:“我先夹的他就抢。”
守业不服气地辩解道:“那么大一块,他都吃不了。”
赵庭禄用筷子敲了一下桌面,并不说话,只用眼睛逐一瞪视。两个孩子不出声,老实地坐在那儿,不动筷子。侧坐在炕沿上的张淑芬见状,马上起身拿过酱碗,转身向外走,边走边说:
“等着我捞一大根去。”
待张淑芬走出门后,虚弱的林秀云对二孙子说:
“守业,上奶这来,看看我二孙子,贼听话!”
尽管守业就坐在奶奶的身边,他还是向这边靠了一靠。
张淑芬把一根大黄瓜咸菜放到桌上后,守业像怕人抢似的,抓起来用嘴咬下一大块。他的手上沾了满了酱,嘴巴四周也糊了一圈酱,但他毫不在意。正当她用沾满酱的手拿筷子时,张淑芬阻止道:
“擦干净的!”
张淑芬的语气严厉,于是赵庭禄不满地嘟囔起来:“这家什的,打神仗似的,不能好好说话?”
张淑芬拿眼睛剜了赵庭禄一下,旋而笑道:“好人是你,坏人也是你,里外装好人。”
九点多时,张淑芬将屋子收拾利落后,坐到炕上,拿过鞋面和鞋底笔划着。赵庭禄手捧着昆仑牌收音机,不断地调台,嘶嘶啦啦地旋来旋去。这台从东屋里拿过来的收音机是赵有贵几年前在县上开会时获奖得的。这收音机被带挎带儿的皮套包裹着,显得华贵而厚重。赵有贵视这个收音机为宝贝,除了儿子赵庭禄外,不许两个淘气的孙子碰一下。如果他们想听什么,必得他亲自调台确定音量。
张淑芬嗔怪赵庭禄道:
“半天也没见你整个正台,到底听啥?在不,你上梁山,那要啥有啥开心还解闷。”
赵庭禄听罢嘻嘻一笑,将手上的收音机放到炕上后,抓起那个沾有油渍的黄毛狗皮帽子,下地穿鞋。
赵庭禄刚要将手上的帽子扣向脑袋,张淑芬叫他道:“匣子不送那屋去?”
赵庭禄说:“不用吧?守志和守业不在家,没人祸害。”
赵庭禄说完走出门来,向前面的大街望去,大街上没有行人,只有几个小孩儿在打“翘儿”。
前街的刘大爬犁家聚了很多人,其中的一个正手舞足蹈地白话着:
“这小孩天天放学上偏棚子里去,一去好几十分钟,咋回事呢?有一天,他妈就拿眼睛瞟着,等小孩儿从偏棚子里出来后,她就进去了,你猜怎么着?”
众人都齐齐地望向他,等着下面的话。
“嘿,那个火盆里有蛋,上边的还热乎呢。哦,他妈明白了,敢情是上这下蛋呢。”
哈哈的一阵笑后,一个胖男人说:“净瞎扯,不怪管你叫张大白话。”
张大白话眼珠子一瞪道:“白话?哎,你说那狼孩的事,是不是真的?那时你也说我白话,怎么样,现在还说我白话吗?”
赵庭禄听他们胡扯瞎侃,不禁微然一笑。他没有参与其中,只是静静地听着。
刘大爬犁闲散人多热闹,腰街的王老鬼家看牌的人多,有乐趣。这两处是他常去的地方。
赵庭禄在刘大爬犁家打哈哈凑趣,倒也快活,不觉时间已是正午。正在他侧耳听胡二埋汰和李大嘞嘞“哨”仗时,张淑芬神色慌张地撞了进来。赵庭禄猛可地心一沉,觉得有事发生,就问:
“你来干啥了?”
张淑芬急惶地说:“我上老王家找你,人说好几天没去了,我才上这来。”
赵庭禄觉得他真是磨叽,就问:“啥事吧?”
张淑芬拉他走向外面,凑近他轻声道:“妈、妈不行了。”
虽然张淑芬轻言轻语,赵庭禄却明白事情严重,于是大步走开,急急地奔家里去。张淑芬跟在后面,并不言语,只是面色凝重,神情肃然。
一路疾行,赶到家门时,赵有贵从屋里出来,拉住赵庭禄的胳膊说:
“庭禄啊,你妈走了。”
只这一句,再不多言。他的眼泪横流下来,强力抑制哭声的表情如刀一样割裂了赵庭禄的心。他先是愣怔了一下,而后风一样的拽开门,撞进东屋。母亲坐在方凳上,侧着身子趴伏在描花的大柜上。她的呼吸已停止,现在正行走在去天国的路上。
赵庭禄木然地站着,看着熟睡一样的母亲不说话,不作半步的移动,像是怕将她惊扰似的。
赵有贵的不连贯的语序混乱的声音犹如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你妈说想喝点热水,就倒了点水,等凉了后再喝,完了就坐下等着。等了一会儿后说有点迷糊,就趴那儿了。过了不到半小时,我招呼你妈,干招呼不见动地方。我寻思让你妈上炕上睡,就扒拉,一扒拉了,才知道你妈死了……”
“死了,母亲死了!”在这时,赵庭禄才猛然省悟,俯下身子摇晃着林秀云的双肩:
“妈妈,你醒醒……”
赵庭禄呼天抢地的一阵忙活,却终不能换来母亲的回应,于是他直起身来,大瞪着双眼,呼哧呼哧的喘气。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身来到外屋地上,拎起炉钩子前后晃悠着。张淑芬见状,上前将他的手掰开,那炉钩子就当啷啷地掉落到地上。
赵庭富刚进大门就呜呜呜啊啊地哭喊起来:“妈呀,妈呀,你咋说走就走啊?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再也看不着你了,呜呜——啊——”
赵庭富的哭声凄切让人动容,不禁让迎过来的张淑芬泪眼婆娑,几欲哭出声来。刚才,张淑芬求了邻居白二宝,去告知赵庭富和赵庭喜,估计赵庭喜过一会儿也会到的。赵庭财在“工业”上班,可能要晚些时候。
赵庭富拖着哭声进到东屋,在母亲的面前跪下,哭喊着:“妈,妈……”
冷风从不断开启的门里涌进来,让这屋里冷凉了许多。
张淑芬现在很冷静,不急不慌地扯着正在发呆的赵庭禄说:
“赶紧的,给老太太穿装老衣裳,要不过一阵身子就硬了。”
赵庭禄赵庭富哥俩连同东边隔院的张五婶将一年前备好的装老衣服穿好,然后抬着林秀云放在外屋地左边的门板上。现在,老太太安详的躺着,像睡着了一样,绊脚丝系在脚踝处,黑色的登云鞋底上有轻巧的燕子,载她飞翔,那燕子是她的大女儿赵雅芝绣的。打狗鞭子还没有拴好,打狗饽饽还没有烙好,所以现在她两手空空。压口虚应着放在两唇之间,没有被牙齿咬住。
闻讯赶来的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已挤满了整个屋子,连诺大的院子里站满了人。
张五婶挨到赵庭禄的身边说:“庭禄啊,你去东头找刘志东过来,帮着张罗张罗,这么大的事就指你一个人不行啊。进屋磕头,啊!这是礼数,那什么,先去吧,回头再说。”
赵庭禄听罢,应了一声,向大街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