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在见到了宣徽殿外同样等候的若干身影,江畋心中高悬的最后一颗石头就彻底落下来了。因为在场的这十几个人,或是顶盔掼甲,或是戎服笔挺,或是长袍鱼袋,或是弁冠鹘帽……
而根据江畋认出来的京兆府、金吾卫、武德司等,若干人的身份推断;此刻汇聚于阶下的众人,无疑代表了如今西京内外各处强力部门的负责人。而江畋能够站在这里,也是因为别无他选的缘故。
或者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如果他们都不幸死在这里,那会导致朝廷对于西京的掌控能力,顿时下滑好几个档次,并很可能发生短时内的混乱和动荡。只是众人站在这里,却没有任何攀谈或是交流。
反而是相互之间保持了,相当微妙的距离和持续沉默;直到江畋出现了之后,才有人对着他相继点头或是目光示意,算是就此打过了招呼。然后又在众人间,给他留出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档来。
随着一声清脆的金钟敲响,一群踩着细碎脚步的宦者,像悄无声息的清风徐然一般,从宫室外各个角落突然冒出来;在他们眼疾手快或是手脚利落的所过之处,原本干净的地面和廊柱也愈发铮亮。
而第二声清脆的金钟响起,这些粗绸褐衣不入品流的洒扫宦者,就已如水银泻地般的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赭衫灰帽的黄门小宦,转眼摆好已经点燃的兽山熏炉、金瓶、玉壶等呈堂器物。
紧接着是第三声金钟响起,是如同鹤翼一般展开在庭下,端持孔雀扇、小团扇、方扇、黄麾、绛麾、玄武幢等扇盖的素纱宫人;然后是三五人一组抱着宝贵、团盒、圆匣、奁具的女史\/低品女官。
然后,不知何时出现在偏殿廊后的宫乐班子,也开始依次吹奏气笛、箫、笳,长鸣和中鸣、大横吹、筚篥等声乐来。而在庄重亦然的乐声中,正坐后帘徐然卷起。
然后在场的所有人,都在怀抱拂尘的唱报内侍引导下,对着帘幕背后隐约端坐在牙床上的身影,参差不齐的高声礼拜道:“参见监守殿下……惟见殿下万寿金康,幸甚至哉……”
“孤王……不幸为贼人所乘几近蒙难,幸得……拼死用命,才得以脱身劫难。”帘幕内是一位紫裘大氅裹身披发、满面病容惨白的中年贵人,用一种艰涩而虚弱的声音道:“……诸卿有何见第?”
这话说的固然是轻飘飘的,但是在绝大多数人耳中,就像是于无声处听惊雷一般的震天动地了;毕竟,这位可是当今天子最为宠近的同母胞弟。如果真要抓住任何一个追责起来,无人可用善免的。
“臣下等人委实无能,令殿下蒙难受惊了。”在场以为最为年长也官僚气最重的官员,当即就涕泪满面的鞠身半跪在地;累的其他人无论心中如何骂骂咧咧,也不得不再度躬下身来跟着告罪不已。
“孤王不想再听你们的告罪了,余只要你们一句话,此事可有所头绪了么?”帘幕内的监国殿下又语气虚弱的道:“禁中犯驾,滥杀无算,如此危害朝廷和天家的大逆之罪,你们又查到了什么!”
众人闻言不由迟疑了下,却又当即纷纷的当庭汇报起来,无非就是籍此机会,抓到了多少嫌疑人等,获得了若干潜在的线索,又是找到了现场的什么物证……,最后,才轮到了品秩最低的江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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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司职责所在,自然不敢懈怠。”江畋却是微微一笑,毫不客气的意有所指道:“只是当时下官率众在外,遇到了兽鬼的埋伏,更有内鬼出卖;麾下儿郎奋力拼杀,死伤累累,才得以反胜之,”
“现如今,本司内部正在彻查上下,务求追索出当初假传消息之人;当下实在别无余力,再为殿下效力了。更何况,我辈进京之际,就被人严正以告,不得参与此间事态,还望殿下多少见谅……”
然而,听到这句话的在场众人,乃至侍奉堂下的诸位大宦,却是脸色各异而无比精彩起来。而帘内的监国殿下闻言,不由气急勐然如意掷地数段喊道:“岂有此理,难道有人欲以包庇贼势!”
“殿下明鉴,江监司怕是有所误会了。”然后,在旁就有人顺势规劝起来:“如今的朝中之意,应该是将各方合力起来,统一协调追拿此事,而不是自行其是;因此才有殿下召见列位臣工之故。”
又经过了一番和稀泥式的奏对;还有不动声色的言语间,相互推卸责任的甩锅大赛;哪怕自己不好过,也要拉别人下水一起当责的攀扯之后;众人才得以相继告退而出;然而江畋很快被人叫住。
“江监司还真是心直口快啊!”却是那名最年长也官僚气最重的官员,也是已知新任不久的京兆府左少尹陆岩:“只是世情诡谲,有时候你所见的,未必不如所闻,一不小心就容易为人所乘啊!”
“不然呢?”江畋却是微微一笑,意有所指的反怼回去:“政事堂诸公征辟我做事,也是看中我对付妖异的手段和本事;又不是看在我的年资和为官之道上;我又为什么要因此曲意屈事于人呢?”
“看来,却是老夫枉做小人了。”胡子花白的陆岩,看似不以为意的打了个哈哈。又扯了几句不咸不澹的话,就见一名宦者碎步小跑追上前来,喘着气细声道:“殿下,殿下,留传监司问话……”
江畋不由心中一动,这是真正的戏肉来了。当他重新回到了宣政殿内,就见帘幕已经重新放了下来;但根据江畋放大和强化不知道多少的感知,殿内已经多了一些平稳悠长而充满力量的呼吸节奏。
然而,这一刻他反而不怎么紧张了。因为,经过了在另一个时空的磨炼和遭遇之后,这些明显类比血脉传承骑士一般的存在,能够对他形成的压制和威胁已经大大缩水,而不怎么被他放在心上了。
或者说,在他此刻加载了“入微”“放大”两种复合模式的情况下;有把握在不暴露其他特殊能力的情况下,轻易击倒一整队的甲兵;或将敢贸然进入或身处自己百步内的存在,给当场杀戮一空。
“江监司,可知夜游神否?”就在江畋静静等待了片刻之后,帘幕后的监国殿下才重新开口道:“根据在场多人证言,此人也是犯驾行凶的最大嫌疑……”
“略有耳闻吧!”江畋不动声色回答道:“说不定偶然还打过照面,只是未知彼此而已。虽然传闻颇有失实,但若有机会,我倒是有意一试身手……”
“倘若,传闻并非完全的失实……呢?”帘幕背后的监国殿下说到这里,突然就重重咳喘几声;然后一片急促而细碎的动静,他才继续道:“孤王便是为其所害,众多甲兵、勐士已经当他不得。”
“此辈的手段邪异非常,能够凭空拘拿和操纵火雷,成片的伤及无辜。”监国殿下又轻喘道:“也许只有同属非常的手段,能够制约其继续作恶和贻害了。且不知,监司能否为国家民生计……”
“殿下的意思,下官明白了。”江畋闻言却是有些心情古怪而复杂的回应道:“倘若真是涉及道邪异之事,我辈自然是义无反顾;但是凡有行事,同样也需要朝廷赋予的权宜,乃至相应的便利。”
当江畋拜退出来之后,不但手中多了一枚,据说随时可以入宫传讯的玉龟珏;还意外被赐予了一张,这位监国殿下亲手所绘制的黄鹂鸣枝图。与皇帝的御宝不同,东西是可以公开拍卖出大价钱。
说实话,再没有比凶手改换身份,与受害者当面对线更刺激了。然而江畋仔细观察对方的细节,的确与那位被自己追的没命逃窜,又亲手埋在地下的监国殿下没什么两样;但是似乎又差了点什么。
比如在令人信服和亲切的雍容优雅表面之下,所潜藏的那种被压抑到极致后,爆发出来歇斯底里的病态和疯狂,以及漠视世间绝大多数生灵的极度自我中心。但不管怎么说,目前这关暂时过去了。
“够了,都退下吧!”当宣政殿内重新恢复了平静,帘幕背后走出一名满脸褶子,眼睛几乎睁不开的老宦,用不容置疑的缓慢语气道:“王上重伤未愈,又要;临朝问事,已是困乏不堪了。”
“大伴?”随在场众人都散尽,就连最亲近的内侍也退到殿外之后,这位“监国殿下”才如释重负用一种的语气,谨慎亦然的请示道:“我的表现可还妥当呼?可没有露出什么端倪吧……”
“辛苦你了。”老宦也在满脸皱纹中挤出一丝微笑道:“若不是若非老身从小看着殿下长大,也很难看出你的破绽来。接下来还需你继续用命,除王妃之外,须以伤重未愈谢绝内外所有探望。”
“今日,我特地安排了张选侍来照料与你,只望你在床底间守好口风。”老宦又继续宽声道:“这样,她日后诞下的子嗣,就可以以王府子女之一的身份,继续安享富贵世代了……”
不久之后,这名老宦又来到了另一个偏殿当中;而在场的几名资深大宦,也不由对他纷纷行礼和恭声道:“大伴安生。”“大伴福泰。”。然而,他却是满脸倦怠的摆摆手道:
“当然可用,只是需要慎用;千万慎用啊!”一名在场的资深大宦连忙应道:
“此话怎讲?”老宦不由反问道:“杂家陪侍上皇有日,对宫外倒是有些孤陋寡闻了。”
“听说他有特殊的明辨手段,一不小心就会牵扯出,其他无关的陈年是非来。”另一名大宦也应道:
“比如,普王家的那位真珠姬旧事,就是被他一己之力给重翻出来的……”又有人连忙补充道:
然而,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几乎看不出丝毫表情的老宦,却是突然眼神一抽,而不动声色的追问道:“这,又是什么样的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