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皇宫的则天门外,好几十辆豪华的车驾齐聚在一起,一群年纪在二十岁以内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门外翘首以待,等着里面的一位佳人走出。
这些人之中,为首的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高大挺拔,相貌清秀俊雅,眉宇间藏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傲气。他就是梁王之子,高阳郡王武崇训。不管他的其他方面如何,他至少继承了他父亲相貌上的优点,气派非凡。
他身后的那一位,和他的相貌,简直形成鲜明的对比,长长的眉毛和长长的络腮胡子布满了他整张脸,让他脸上的神情,都被遮掩得有些不真实。
“怎么还不出来啊?”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了一声不满的嘀咕。这也难怪,他们这些人里面,不是郡王就是国公,最差的也是郡公,可谓位尊爵显。平时,只有别人等他们的份,何曾轮到他们等别人,更别说是这样集合在一起等人。尽管他们都知道,他们等待的,是一位绝代佳人,可是,青楼里第一等的名妓都要对他们俯首帖耳,再美丽的女子,又如何值得他们等待呢?
站在最前面的武崇训回过头来,同时手上一扬,打开了手中的扇子。尽管,在这种凉爽的季节,又是在这样的晨风之下扇扇子,明显是一种装逼的行为,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免有些自惭形秽,觉得和这位高阳王比起来,自己不论是相貌,还是举行风度,实在是差的太远。
“列位兄弟,你们难道不觉得,在这样的晨风之下,等候一位从天庭走出来的仙女,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吗?”武崇训笑道。他的声音虽然还称不上浑厚,但很隽永,耐听。因为皇帝被称为“天子”,他把皇宫比作天宫,又把等待的玉儿人比作仙女,倒也切景得很。
众人不论是心悦诚服,还是只慑于武崇训之父武三思如今的权势,无不随口附和。而以往对这位堂兄也是心服口服的武延秀却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谁知武崇训目光锐利,武延秀一个并不起眼的表情居然落在了他的眼中。他淡淡一笑,向武延秀道:“淮阳王,你对为兄的话,有意见吗?”
“哦,没有,高阳王为何这样说呢?”武延秀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道。
武崇训的嘴角溢出一缕神秘的笑容,正要发话,忽然住了嘴,指着前面道:“来了!”
众人往门内看去,果然看见一架肩舆上,一个美丽女子的身影越来越近。
大概是为了出游的方便,今天的李裹儿主并没有穿当初让她一出现就艳名远播的襦裙,而是穿了一身圆领的长袖白袍,腰间系一根浅色的绦子,头上戴了一顶幞头。
虽然相隔还有些距离,众人早已瞪大眼睛看着前方,一个个眼中露出罕有的痴迷。女装的安乐郡主固然是艳丽无双,令人目不暇接,男装的她也是风韵独具,美不胜收。这些郡王、国公们都是小小年纪,却无一不是阅尽美女,甫一看见李裹儿,还是难以自制,色授魂与。
肩舆出了则天门,一群年轻的王公们纷纷闪避开去,又舍不得闪得太远,只是站到一边,让开一条道来。
旋即,肩舆被放了下来。两个宫娥正要过去搀扶,却见李裹儿早已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伸个懒腰,道:“哎,这东西真麻烦,闷死了!”
众人都是一阵赔笑,只有武崇训若有所思。
待得几个内官把肩舆抬回了宫内,一群被荷尔蒙所左右的年轻人纷纷围上前来,其中一个问道:“裹儿妹妹,咱们今日去哪里秋游好呢?”
李裹儿秀丽的眉毛顿时拧成了一团,她回过头来,认真地向那发话之人道:“你们一群大男人,难道连这点主,都做不了吗?况且,你们个个在神都长大,有一些一辈子都没有离开神都一步,可以说是对神都城熟悉无比了,而我却是刚回来一个多月,怎么反而来问我往哪里去?”
那说话之人顿时面红耳赤。他本来想来个先下手为强,不想却落得这样的结果,真是让旁边的人都不由得为他难过。
李裹儿却没有罢休,又说道:“还有,‘裹儿’这个称呼,不是太熟的人还是不要称呼为好,以免别人认为咱们很熟!”
那年轻人一张粉嫩的面孔顿时黑了下去。若是此时他的面前有一条地缝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我看,不如咱们去登山狩猎吧!”武延秀谨记着老爹还有宗秦客的告诫,又总结了前面一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仁兄那点可怜的经验,笑道。
还不待李裹儿说话,旁边的武崇训笑道:“据说安乐妹妹在房州的时候,就住在山上,想必对于高山的美丽处,已经是见多不怪了。我看,咱们还是去城外的河边野炊如何?吃惯了山珍海味,在河里捕一些鱼虾出来烧烤,也别有一番滋味哩!”
李裹儿看了武崇训一眼,露出向往之色,道:“还是你的建议好,我从小到大,一直住在山上,最讨厌的就是山了!”
武崇训微微一笑,武延秀的一张黑脸却是略略一红。旋即,他看见李裹儿并没有车驾,便笑着上前一步,指着自己的车驾道:“安乐妹妹,我看你没有准备车驾,不如坐我的车子走吧!”
那是魏王的九旒象辂,武承嗣以前自己没有什么大事,都不肯乘坐的,这次为了方便他这个闷骚的儿子泡妞,他也是下了血本,竟然把这车子也借给了武延秀。这车子宽大、豪华、气派自不必说,不论到了哪里,都必然会成为众目所瞩的焦点。
武延秀觉得,女儿家总是有些爱慕虚荣的,这车子恰好能满足女儿家的这种心理,李裹儿没有道理不喜欢。
众人一见武延秀这车子,都是跌足长叹,暗暗叹息自己没有一个像魏王那样的老爹,没有这样一辆集豪华和漂亮于一身的车子。想一想,佳人如果和武延秀这小子共坐一车,这一路上来,一路上回,就算没有擦出火花,总会留下比别人更深刻一些的印象吧,以后再加把劲,大家还有什么机会!
就在众人垂头丧气之时,忽听武崇训道:“安乐妹妹,我听说你最近一直在宫里练习骑术,听说已经练得颇有成就了。我今天特意为你准备了一匹坐骑,叫做‘白云间’。意思是,你骑在这马上,缓的时候,平稳得像白云一样,永不坠落;疾的时候,像白云一样,一刻千里!而且,这马儿通体雪白,实在是一匹难得的好马啊!”
“真的吗?”李裹儿脸上露出惊喜之色:“我就是觉得,整天都是坐车驾,不能自行骑马,太闷人了,就是少了一匹好马呢!”
一言既出,众人望向武延秀的眼神里,顿时多了几分同情,而望向武崇训的眼里,则多了几分敬佩。谁也不能不承认,武崇训对于今天这次秋游的准备,充分得多。
武崇训微微一笑,向外边招了招手,便有一个家奴牵了一匹马儿过来。正如武崇训描述的一样,这匹马儿通体雪白,如白云一般,一眼看上去就令人难以不察觉它的神骏。更难得的是,这匹马儿显然年纪不大,并不高大,正适合李裹儿这样的女子乘坐。
“好马,好马!那,我就不客气了哦,请问这位哥哥是——”
“哦,妹妹尽管将去便是!我是高阳郡王崇训!”武崇训轻轻摇动着自己的扇子,笑道。
“砰砰!”心碎的声音此起彼伏。
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城外涌去。前面后面,各有上百人的护卫队伍,加上中间有二十人左右的年轻王公,整个队伍看起来十分气派,简直堪称威风八面。路上的人见了,都是远远避开,不敢轻易撄锋。
这些少年郡王、郡公们一个个也都是骑着马,在队伍的中心缓缓而行。
半个时辰以前,这些人都是坐着豪华的车子过来的,甚至有一辆是九旒象辂,尊贵豪华,天下罕有出其右者。可是,美丽的小郡主一句话,大家纷纷命从人把马儿从车子上解下来,变成了单独的坐骑。至于那停在则天门的门口那将近二十辆没马的马车,则只能由这些下人们另想办法弄回去了。
李裹儿在队伍的中心,被众人如众星捧月一般护在中央。小娘子明眸皓齿,笑靥如花,直让每个看见她的人,都不由得心痒痒的,恨不能将她抱在怀里怜爱一番。
一个人中,几个爵位和地位最高的人,是离着李裹儿最近的。一路上,几个人轮番地对着李裹儿嘘寒问暖,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些话头来说。武裹儿一直只是微笑,并不答话,惹得大家越发的心痒了,却无可奈何。
众人之中,也唯有武崇训不露痕迹,全无其他人色授魂与的样子,倒是能和李裹儿说上几句话。不过,那也仅仅是简单的言语而已,称不上言笑晏晏。
但只是这样,也足够让人嫉妒的,所有人投向武崇训的目光,都有些不善,尤其是武延秀,甚至对自己的嫉妒之态都不愿多加掩饰,一时看看李裹儿,一时看看武崇训,眼中泛着凶光。武崇训倒也注意到了这位兄弟的表情,却毫不在意。优越感十足的他,一向蔑视这些堂兄弟们,尤其蔑视武延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群人出了城,来到城外洛水边上的一处很大的空地上大家下了马,围拢在一起,开始商量野炊的办法。
虽然已经入秋,但这片草原之上,绿草幽幽,一眼望上去一整片都是绿油油的,很是养眼。甫一下马,几个细心的人立即发现,安乐郡主的脸色比方才更好了一些。如果方才她脸上的笑容只是礼貌性的话,现在这种笑容里,就多了几分真诚的意味,也变得越发的迷人了。
武延秀在旁边看得一阵目眩,被李裹儿那似若有情的眼神扫到一下,他顿时忘记了先前的尴尬,熄灭得差不多的斗志,又重新燃烧了起来。
武延秀向后面自己的仆从招招手,道:“取坐垫来!”又向李裹儿道:“安乐妹妹,这草丛里虫蚁极多,又兼秋霜刚刚化去,露水沾衣即湿,实在不好就坐。还好,我今日特意为你准备了一张大虫皮做的垫子,温暖厚重,坐在上面十分的保暖——”
以他的性格,本来是不会讨好女子的,但在李裹儿面前,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讨好起来。这一部分是因为父亲的叮嘱,更多的却是因为情不由己。作为一个阅尽百花的年轻人,他很难想象自己竟会这样去讨好一个女子。但他说起方才的那番话,却是真心实意居然也说得顺溜得很,竟没有半分的犹豫。
李裹儿笑笑,忽然一屁股坐下,嘴里说道:“多谢了,不过我没那么金贵,我更喜欢席地而坐。想当初,在房州的时候,我几乎天天都在这种草地上席地而坐,有很多次,甚至看见蛇虺从身边爬过,这不一直没事吗?”
武延秀顿时愕住,胃里开始泛起苦水。而旁边的几个人,则纷纷附和,小心翼翼地随地坐下。有几个实在无法坐下的,也都蹲倒。恰在此时,武延秀的下人拿了两张虎皮的坐垫过来,递到武延秀的面前。
武延秀越发的无地自容,忽然上前一步,一个巴掌拍在那仆人的脸上。
“啪!”响亮而又清脆的声音中,那下人一个踉跄,几乎摔倒。但他稳住身形之后,不敢闪避,还是弓着腰站在那里,脸上的那个巴掌印清晰可见。
李裹儿的脸色微微一变,而武崇训却是神色不变,只是双眸之中,偶尔闪过喜色。
武延秀回过头来,看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自己,羞愧不已,再也不能自已,向李裹儿道:“安乐妹妹,我今日还有别的事情在身,就不能继续陪妹妹你秋游了,再见!”也不待武裹儿回礼,回身就走,很快就带着他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着愤而离去的武延秀,众人因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而窃喜者有之,自度魅力指数和武延秀差不多,因机会渺茫而兔死狐悲者,也有之。总之,大家是各怀异心。
人群中,一个自认为长相魅力等各方面都可以和武崇训拼一拼的,决定立即接过武延秀的枪,公开和武崇训叫板。他笑着向李裹儿道:“安乐妹妹,时候尚早,不如咱们来作曲赋诗,也算是纪念一下这次秋游吧!”
包括武崇训在内,众人脸色顿时都绿了。这些人一个个都是不学无术的货色,别说吟诗作对了,恐怕连个声律都掌握得不全。要他们作诗,简直是赶鸭子上架。大家望向那个出头鸟的眼神,就向望向杀父仇人一样,一个个眼神里净是滔天的恨意。
这厮脸皮很厚,为了讨好美人,显然也做了一些功夫,他可不会因为大家的不满而改变主意。事实上,他一向信奉“不遭人妒是庸才”这句话。
“我看这样好了,就我先开始!”见到李裹儿没有否认,他就把这当默认了,挥舞着双手,吟道:“纡馀带星渚,窈窕架天浔。”
“噗——”只听见这第一句,有一半人脸上现出无法比拟的忧伤,另一半则莫名其妙,显然不知道这一句说的是什么,只有武崇训不悦之色顿消,差点喷了出来。
“空因壮士见,还共美人沉。”这厮对于大多数人的反应颇为满意,继续轻声吟道。
“逸照含良玉,神花藻瑞金。独留长剑彩,终负昔贤心。”武崇训笑着接道。
“你——”这家伙目瞪口呆,脸色大变。
武崇训终于抓住机会,一扫心底的晦气,那真叫一个酣畅淋漓啊:“圣人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你不懂就说不懂,谁也不会怪你,偏偏却要把别人的最新诗作拿来当成自己的。这倒也罢了,竟还在我们这么多双耳朵面前卖弄,不好吧!”
顿了顿,他望了李裹儿一眼,道:“安乐妹妹你有所不知,这首诗乃是同文寺苏玉城苏少卿的新作。我前天恰好听见过,觉得写得不错,就记下了,想不到我们还有一位兄弟竟然和苏少卿有着同样的文采和念头,真是巧合得很。”
听到苏宸的字,李裹儿眼中闪过一道亮光。
这几日,她得知了苏宸回京的消息,可几次登门拜访,都被告知苏宸彼时不在。
说着,武崇训又戏谑地望了一眼那个出头鸟,笑道:“你可知道苏少卿这首诗,叫什么题目吗?”
“什么题目?”其他人开始起哄。他们方才,实在被那厚脸皮的家伙镇住了,现在真相大白,他们都有一种被欺骗的屈辱感。这种落井下石的机会,他们又怎么会错过?
“《咏虹》!”武崇训笑道。
“哦,原来所咏的是彩虹啊!”几个人装模作样地看看天,阴阳怪调地说道:“这可真是天上无彩虹,心底有云霓了,佩服佩服!”
那家伙一张脸,成了酱色,比方才被气走的武延秀,更要难看三分。
就在此时,一直没有开口的李裹儿说话了:“你们这些人讨厌不讨厌,咱们又不是什么文人雅士,出来玩玩,还吟诗作对,真当自己是什么大才子哩!”
那家伙被这一句话说得终于无地自容,也灰溜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