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碎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
借由孝悌之道,左梦庚对志同道合者发出了最强力的号召。
“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念台公、若谷公、孟暗公、康宇公、东郊公,也包括张家、柳家以及东昌府的各个家族……”
左梦庚的挨个点名,让不少人都心生迷惑。
明明一切都好,他又有何担心?
“各位,府上可好?日子过的舒适吗?有人伺候着,是不是给个神仙也不换?”
场面肃然,大家伙终于明白了。
左梦庚不是在说笑,而是在拔剑。
“你们这些人,其实和别个大多不同。即使不来这里造反,你们也能活的很滋润,你们的家族也照样能够锦衣玉食、威居人上。你们跑到这里来参与造反,我明白,其实你们只是不甘心在旧有的秩序下大权旁落罢了。”
这番话很犀利,所有被他点名的人都不禁愕然。
可仔细回味,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
这些人可不是什么流离失所的百姓,也不是卖儿鬻女的流民,更不是被屠杀残虐的鱼肉。
他们本来是士大夫,是名副其实的地主。
他们中间没有穷人,他们也通过旧有的方式获取了不菲的利益。
之所以他们会团聚到左梦庚的身边,走上造反的这条路,只是因为……
旧有的秩序框架下,他们都是失意者。
注意,他们仅仅是失意者,而不是失败者,更加不是成功者们分食的猎物。
所以,左梦庚始终心存担忧,直到今日,他觉着时机成熟了,才把这一切都摆在了台面上。
“人,是一种很难脱离旧习惯的生物。旧时代的老人,要想摆脱熟悉的环境,更加难上加难。可是新时代的大船已经起航,不知道各位,你们能不能跟上来?”
没有人可以回答,这也不是立刻就能回答的问题。
左梦庚不妨把话说的更加透彻一些。
“区区一个孝悌之道,就已经成为了我们前进的拦路虎。可在我们的面前,阻挠仅仅只有这个吗?当我们需要越来越多的人成为自由劳动力,成为我们创造财富、完成事业的助力时,你们各个家族的现状必然会受到冲击。当需要解放你们家里的仆役来充实到劳动力当中的时候,你们能够受得了无人伺候的生活吗?当你们不能在家族内一言九鼎、定人生死的时候,你们能够接受那样的失落感吗?”
连番诘问,宛如一道道犀利的刀锋,刺进了这些人的心底深处。
不少人都陷入了沉思和想象当中,一时之间,许多人竟不由得恐惧起来。
他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家族鼎盛?
又有哪一个不是仆役如云?
那可是完全属于他们的财产,他们能够决定生死的私产。
正是享受着那样的供奉、那样的服侍,才让他们过上了体面而高贵的生活。
只要一想到有朝一日,那些本来对他们卑躬屈膝的仆役可以昂首挺胸地面对他们时,那种巨大的落差,就让不少人都接受无能。
可……
“各位的家里,如今通过各种生意,都赚了不少吧?”
左梦庚提及这个,所有人都喜笑颜开。
新势力要取代旧势力的核心目的,就是利益的夺取和重新分配。
而他们这些人,自然也必然会是最大的受益者。
这边目前开拓和发展的各种工商业,他们作为参与者,自然也赚的盆满钵满。
左梦庚突然问道:“如果让各位舍弃手中的生意,回到过去的士大夫生活去,各位愿意吗?”
好吧,所有人都面露纠结,即便是最睿智的人竟都不知道该如何抉择。
左梦庚笑道:“或许可能有人会说了,为何不能一边享受着现在人上人的生活,一边赚取海量的财富呢?”
真的有不少人被他的这句话给说的不好意思。
看来,还真的是有人如此想过。
“新的生产力必须要匹配新的制度,才能够焕发出全部的能量。所以各位,希望你们深刻剖析自己的内心,你们究竟有没有准备好……迎接新世界的到来?”
左梦庚终于掀开了所有的遮掩,赤裸裸地表达了资本主义必将取代封建主义的趋势。
同时,这也是在阵营内部做出的预防。
刘宗周、侯恂等人,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必然会挣扎于新与旧的选择和适应当中。
他也不敢确信,大浪淘沙之后,还能够留下来多少人。
但纯洁队伍,显然更有必要。
只有坚定而团结的集体,才能够在这个历史车轮转动的关键时刻,发挥出最大的能量,影响中华民族的未来。
黄宗羲坚决的多,只是问道:“那我们该从何处着手?”
要想推翻延续了两千多年的道德伦理体系,这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尤其是如今的中华民族,虽然在经历着难以言表的剧痛,可缺少了外来先进文化的冲击和破坏,使得这个时代的人并不会有那种刺痛感。
这个时代的人是无法做到像新文化运动那样,打破一切旧牢笼、重塑中华之精神的。
这不是左梦庚一人之力就可以改变的。
不过现实生产力发展的迫切需要,使得大家已经意识到,必须要对旧有的秩序进行改革了。
左梦庚还未说话,瞿式耜却道:“说起来,临清最近发生了一个案子,影响很大,如今外边正在议论纷纷。究其根源,正好同家庭伦理有关。”
众人追问之下,才得知那案子竟如此令人悲愤。
有一个叫田小娥的村妇,两年前被贪财的父亲以十两银子卖给了邻村的赖汉张大财为妻。
这田小娥在同村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意中人叫马天久,两人早已情投意合,想要厮守终生。
可马天久贫苦落魄,身无分文,给不起彩礼钱,眼看着田小娥就要被嫁给张大财。
两个苦命鸳鸯凑在一起,商议了一番,准备偷偷逃走。
孰料田小娥的父亲田狗子早有准备,两人还未离开村子就被抓到。
因为两人私定终身、伤风败俗,因此在村中宿老的主持下,马天久被狠狠地打了一顿,三月下不来炕。
田小娥更是被死死捆了,几乎是绑进了张大财家。
一番折腾,张大财和田小娥的婚事办完,生米煮成熟饭,田小娥终于死心了。
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才是她不幸的开始。
“那张大财好吃懒做,乃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青皮混混,整日价厮混于酒楼赌坊,嗜赌如命。他在赌坊欠了一屁股债,被赌坊追债上门,打了个半死。赌坊威胁他如果还不上钱,就把他打死。张大财这个畜生……”
瞿式耜明明只是介绍案情,可依旧被气的半死。
“那个畜生为了钱,竟然逼着田小娥做半掩门的。田小娥不从,张大财竟然伙同父母将田小娥绑起来卖身。”
“哐……”
黄宗羲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脸色铁青,只说了两个字。
“该杀。”
瞿式耜见大家全都脸色铁青,怒火中烧,嘿嘿冷笑。
“你们以为此事就这样了?田小娥被逼着卖身给张大财还债,后来有了身孕,可张大财家里竟说不知道她肚子里的是哪来儿的孽种,竟找了巫婆要给打掉。”
明显感觉到室内的气氛冷了三成,可见众人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此事被那马天久知道了,为了保住心上人的性命,他苦苦哀求,还送了张大财五两银子,说生下来的孩子他来养活。那张大财见他如此在乎田小娥,计上心来,哄骗马天久说,只要给他二十两银子,他就同田小娥和离,成全两人。马天久信以为真,跑去借了利钱,满心以为可以救田小娥出了火坑。孰料那张大财拿了钱却告到了乡老那里,说马天久和田小娥通奸。马天久人财两空不说,还被毒打一顿,双腿尽断。田小娥的孩子也没有保住,被张大财家弄打掉了。”
说到这里,瞿式耜这么刚强的人都满含热泪。
“田小娥心灰意冷,起了杀心。过不几日的晚上,趁着一家人熟睡,点了一把火,把张大财连同他那为恶的爹娘全都烧死在了家中。此事在乡间闹的很大,村里一致认定,田小娥乃是**恶女,将她关到了笼子里要浸死。幸好路过的士兵看到,强行从村民们的手里抢了下来,案子也捅到了我这儿。”
案情,众人都听了。
每个人的心头都很沉重。
因为以他们的见识和经历,深知这个田小娥的遭遇,在这个时代并不是个例。
一个弱女子,根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虽然他们当中许多人都认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天经地义的,可是同一个女子悲惨的人生放在一起比较后,再顽固不化的人也说不出坚持的话来。
左梦庚心思电转,立刻发觉,这个案子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完全可以将这个案子树立为典型,借此向广大的民间宣传新思想。
“这个案子既然世所瞩目,那就不能草率了。要大半特办,仔细办,办成铁案不说,还要起到警醒世人的作用。”
他一回头,对傅以渐吩咐道:“传我命令,让黄宗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