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洵能说这话,裴玄陵也能理解。
自从剜心案过后,白鹿司在帝都出的风头可不少,加之司洵对白鹿司的态度转变,也有不少人注意到了白鹿司的存在意味着什么,渐渐的也就不敢再背地里说闲话了。
以前的白鹿司,在众人眼里就是个老掉牙的老牌机构,也就靠着帝尊那点名气,才不被皇帝给罢黜了,闲挂职还能领朝廷的俸禄,即便那点俸禄微薄,也照样是个混吃等死的闲职。
自那次以后,所有人的意识到,白鹿司的人不单纯的只是混吃等死、游手好闲之辈。
这是一把锋利的剑,出鞘即见血,若是不掌控在皇室的手里,为己所用,可能剑锋就是朝向自己,非死即伤。
司洵道:“你在这次战役中立功不小,想要什么奖赏,朕可以给你。”
裴玄陵道:“草民并不想要什么封侯爵等奖赏,只要白鹿司的俸禄能提高点,待遇能好点,我就心满意足了。”
司洵没想到他会这般回答,原准备好的一番说辞,此刻卡在了嘴边,他沉吟片刻,道:“就这么简单?”
裴玄陵慷慨回答道:“就这么简单,难不成皇上还要多简单?”
瞧瞧白鹿司之前那风中残烛的模样,即便没被摘牌匾,离关门大吉也差不了太远,而且方才皇帝的话里意思也很明确,只要别闹幺蛾子,一切都好商量。
冲着这句话,他敢要什么?
即便真的封王侯爵,那也得有命坐上这个位子,然后有命在朝堂上晃——反正他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命,真要是扯得太宽揽地太多,估计骨头渣子都不剩!
一入朝堂深似海,官场争锋局中局。
古有屈原受佞臣嫉妒,蒙冤投汨罗江。后有廉颇蔺相如遇君不贤,为国为民终被罢黜。
种种迹象而言,朝堂的确不是个简单的地方,他这种没啥经验的小白菜,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
司洵指关节敲打着桌面,神色深沉:“斩敌首级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功勋,封王侯爵都有可能,你却什么也不要,只要在白鹿司的日子过的舒坦,是瞧不上朕给的奖赏吗?”
略感他有一丝不快之意,裴玄陵立即躬身,辩解道:“草民绝非此意!”
司洵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裴玄陵道:“草民向来潇洒自在惯了,不愿被礼数约束着,且草民志不在朝堂,也不想与朝堂中事牵扯,所以无心封王侯爵,只愿在白鹿司做一名小小的御灵师。”
说着,他顿了顿,小心翼翼的抬眼看龙椅上的司洵,见他面色无波,继续道:“再者,草民对治国理政之事一无所知,双手只会提剑斩杀妖邪,勉强保民平安,于朝堂并无半分助益,所以这封王侯爵的奖赏还是免了吧。”
笑死,就他这么个心思单纯的人,实在是玩不来官场上那些明争暗斗,还是老老实实的当御灵师,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吧。
司洵敲桌面的手指蓦然一停,宽大的御书房里登时安静下来,给人一种莫名的压抑感。
裴玄陵周身为随之绷紧,一动不动的等着他发话。
“你在战场上的所作所为,在场众人有目共睹,且此时帝都中传的沸沸扬扬,朕若是不封赏你,就会显得朕不贤明,有功之人不闻不问。若是封赏的低了,又会显得朕心胸狭隘,你立了功,朕却只是随便打发,身为帝王出手拮据。”司洵不紧不慢的用一种唠家常似的语气跟他说道。
裴玄陵一点也不想面对他这种语气,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波涛汹涌,仿佛下一秒就会巨浪掀过头顶,让你死在深水中。
他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的道:“皇上不如将草民的功封赏给白鹿司,即便是不封王侯爵,对您日后调令白鹿司也是百无一害。”
司洵轻笑一声,指关节继续敲打桌面,道:“你这法子不错,倒也是看的明白。”
裴玄陵道:“皇上过奖,白鹿司的兄弟们和我出生入死,我自然不能让大家过的寒酸,就我一人享受荣华富贵。”
他这番说辞,刚好就诠释了什么叫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况且司洵也不是一日两日想把白鹿司挪为己用,毕竟人家是皇帝,总不能把人得罪狠了,他先投个诚,日后两边也能相处融洽些,不至于相看生厌。
司洵道:“你这个诚意我收下了,朕就如你所说,把封赏划到整个白鹿司头上。”
裴玄陵道:“多谢陛下。”
司洵挥手道:“你退下吧。”
裴玄陵道了声是,由安福领着慢慢的退出了御书房。
出了御书房,安福送他到回廊前,道:“老奴就小裴郎君到此处,小郎君慢走。”
裴玄陵点头:“有劳公公了。”
安福笑呵呵的点头,手上浮尘甩死往右手一搭,迈着小碎步慢悠悠的走了。
等安福走得没踪影,裴玄陵才缺氧似的深吸一口气,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君心难测,他可是切切实实的体会到了。
他们是申时入的宫,庆功宴是戌时结束,皇帝请他这么一谈话就谈到了戌时末临近亥时,天都快要黑了。
叹气一声,裴玄陵加快步伐往宫门处走,他必须赶在宫门落锁时出宫。
等他出皇宫时,天已经黑下来,帝都外的街道都挂上了灯笼,满城灯火通明。
裴玄陵脚步放慢的走在街道上,边走边感受这烟火人气。
这不禁让他想起了在药王谷时的日子,师父性情冷僻,终日就喜欢待在那颗种着梅树的院子里,自顾自的下棋看书,仿佛全世界都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夜以继日的做这些也从来都不觉得无聊乏味。
药王谷的日子过得轻闲,安静随和久了就缺乏了一些烟火人气,虽能让人内心平静,却也感觉出几分寂寞空虚来。
他之前是个有眼疾的,能看见的东西模模糊糊,即便是不用眼睛去看,他依旧能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寂寞。
能适应这种寂寞冷清,应该不止一年两年这么短的时间,要么是躲避着什么不愿意面对的事,要么就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或是参悟到了什么,不愿意在踏出一步。
究竟是那种可能,那是师父的私事,裴玄陵身为弟子,不能过多的干涉。
边出神边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到了白鹿司大门口。推门而入,路过大堂时,他发现堂内烛火亮着。
进去看见每个人都坐在大堂里,面色肃穆的等着什么。
裴玄陵迈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体看向他。
楼千道:“回来了?”
裴玄陵找了个位子坐下,道:“嗯,回来了。”
见他面色不愉,楼千道:“皇上跟你说什么了,怎么这副表情?”
裴玄陵道:“没说什么,就问我想封王侯爵不,被我给拒绝了。”
陈珀惊讶的道:“拒绝了?这是多么大的一个封赏,小裴你居然想也不行就拒绝了?”
裴玄陵斜睨他,反问道:“不然呢?难不成你来帮我应付那些权贵高官?”
陈珀一听,连连摇手告饶:“还是别了,光是对付镇府司那帮愣头青就够我头疼了,再去应付一些老顽固,我可能就要躺进棺材等死了。”
所谓烈女怕缠郎,秀才怕和尚,那些个官员权贵一个比一个难缠,他没打嘴仗的本事,还是算了吧。
裴玄陵没好气的道:“你知道就好。”
他堂内环顾一圈,问道:“寒渊呢?”
众人被他问的无语,楼千道:“前辈在自己院子里,我们这些小事不必知会他。”
就算是要知会一声,他们宁愿变成哑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也不敢去叨扰那位祖宗。
裴玄哦了声,闲散的靠在椅子上,神色深沉,似乎是在思虑着什么棘手的问题。
察觉他神色不对,楼千道:“怎么了?”
裴玄陵道:“没怎么,最近咱们白鹿司所有人都注意着点我猜有人盯上咱们了。”
魏子青道:“为何?”
裴玄陵便将今日皇宫后园遭到不明人刺杀的事情论述了一遍。
众人听完皆是神色肃穆,陈珀手上扇子开合,唰唰出声,道:“幕后之人有些坐不住了,准备先下手为强,把我们解决干净,这样就能高枕无忧。”
的确,自从白鹿司崭露头角,遇到的麻烦事一件接一件,像是追着他们来似的。
龙湛道:“总而言之幕后之人的目的很明确,怕我们查到或是破坏关于它的事,所以要趁早解决掉我们。”
而且这些事情的都跟魔物牵连,雪姬和哈桑言语中都隐晦的说出,背后有人给他们支招,利用他们达到幕后之人的目的——还有太多的隐情需要探查。
裴玄陵道:“总之你们防备着点就是了,毕竟有备无患。”
说罢,他一口喝完茶杯里的水,起身道:“我去问问寒渊一些事,你们自便吧。”
迈开步子往寒渊所在的院子行去。
寒渊所在的院子,亭台楼阁之间点缀着生机勃勃的翠竹和奇形怪状的石头,那些怪石堆叠在一齐,突兀嶙峋,气势不凡。
怪石上,小狼崽正趴在上面,有一下没一下的摇尾巴,远看像一团毛茸茸的雪团子。
霜狼正半阖着眸子,一副无聊到极致的样子,突然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它眼皮子骤然睁开,拱起脊背发出呜呜声。
裴玄陵却没有因为它的恐吓而后退,往前走了几步,弯下腰直视这炸毛的小东西:“霜狼,你主人呢?”
霜狼继续龇牙咧嘴,完全没回答他话的意思。
裴玄陵只是客气一下,也没能从一只狼嘴里问出什么,直起腰来准备自己找。
那小家伙见他往里走,蹬着后腿就要扑上去,却被自己主人清冷的声音制住。
“霜狼,不得无礼。”
闻声望去,寒渊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雪松树下,一身白衣,正静静的看着这边。
霜狼耷拉下耳朵,嗷呜着跑过去蹭寒渊的腿,摆出一副不敢造次的乖顺样。
寒渊将小狼崽抱起来,手上抚摸着它油光水滑的皮毛,对裴玄陵道:“你找本尊是为了宫宴刺杀一事。”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