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杨振早知道,陈新甲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看起来仪表堂堂,而且能说会道,貌似精通兵事韬略,但实际上他在崇祯皇帝面前的各种奏疏对策与谋划,都是出自方一藻、张若麒、沉迅等人之手,他自己根本没有多少主见。
眼前,沉迅既然说陈新甲的心意并不难明,那实际上就是说,他知道兵部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
既然如此,不妨问一问。
果然,杨振的问话一抛出来,沉迅立刻笑了。
只见他身体略向前,拿起温酒壶,给自己面前的酒杯里倒了一杯依然冒着热乎气的酒水,轻轻啜饮了一小口,然后放下,面带笑意,慢条斯理地说道:
“陈本兵的意思是,洪督师既然已经身在关外,身在军前,那么一事不劳二主,总制军前诸事,指挥平虏决战的第一人选,自然非洪督师莫属了。”
“洪督师,祖大帅那边,已经同意了么?”
杨振听见沉迅的说法,知道这跟原时空基本一样,也知道其中掺杂着各种复杂的派系斗争,特别是陈新甲与洪承畴的斗争,所以他想了想,立马就决定不掺和主帅人选之争了。
事实上,如果不让杨振自己来做这个主帅的话,那么祖大寿肯定也不行,其他出身武人的人选,比如杨国柱等等,也都必定不行。
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洪承畴最合适了。
因为陈新甲自己肯定不敢出任这样的职务。
而朝廷一时半会,也选派不出其他比洪承畴更合适的人选,这也符合以文御武的惯例。
如此以来,需要考虑的,也就只剩下洪承畴与祖大寿的看法了。
杨振在年初张若麒征询其意见的时候,就把洪承畴和祖大寿推出来当挡箭牌,现在如果洪承畴和祖大寿二人认可了朝廷的安排,那么杨振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张若麒张郎中已经奉旨前往宁远城去了,以张郎中之辩才无碍,洪督师恐怕没有拒绝或者拖延的理由。
“至于锦义伯祖大帅,呵呵,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朝廷征收辽饷多年,拿出数不尽的粮饷,供养辽西兵马多年,如今兵强马壮,也是时候尽忠报国了!”
沉迅对于辽西兵马的态度,显然跟崇祯皇帝以及朝堂上的很多人都是一样的,觉得他们实在是空耗粮饷尸位素餐太久了。
因此,说到这里的时候,沉迅的脸色明显地流露出了极大的愤愤不平与不屑。
一个短暂的停顿与深呼吸之后,沉迅继续说道:“如今都督你崛起于金海东江故地,虽然朝廷也有粮饷补给,但所占份额,实远远少于辽西,即便如此,都督仍能屡败东虏,屡获大捷,平心而论,辽西诸将若有人心,难道不应该感到无地自容吗?”
“别,沉大人,话可不能这样说。”
“呵呵,都督多虑了,此战辽西兵马,愿打也得打,不愿打也得打,不打出一个胜负结果来,必然不能干休。”
沉迅这么一说,杨振的心里突然往下一沉。
恍忽间他又仿佛听到了想当初他在御前奏对之时,崇祯皇帝提及祖大寿及其辽西兵马时咬牙切齿所说的那些话了。
在杨振看来,决战就是决战,各路兵马拧成一股绳,一起把清虏灭了,然后再说其他。
可是沉迅眼下的说法,却又令他心生不安,朝廷这是准备好了叫辽西兵马跟清虏拼个两败俱伤吗?
一念及此,杨振突然又想到,既然朝廷这么对待辽西兵马,那么会不会也存了心,以与清虏决战为名,让自己跟清虏也拼个两败俱伤,好借机削弱自己呢?
甚至对于宣镇的镇朔将军杨国柱,朝廷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打算呢?
杨国柱这两年接受侄子杨振的建议,在宣镇大肆招募流民,打击土豪劣绅,开荒分田搞屯垦,得罪了不少巨商豪绅。
朝中也有不少文官,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他早点败亡。
因此很难说,这次朝廷执意要打的关外决战,到底是存了多少心思。
想到这里,杨振的脸色跟着沉了下来,对接下来主动发起的针对清虏的灭国之战,突然充满了失败的忧虑。
从他本心来说,他就是想要北伐清虏,灭亡清虏而已,并没有其他的私心。
所以,他是希望能够聚合所有力量,团结所有力量,把这件事情办好,办成的。
但是现在看,朝廷里面显然有人心存别的目的,这可不利于对清虏发起的灭国之战啊!
杨振阴沉着脸,心中的忧虑毫不掩饰地体现了在脸上。
周围的人看见他如此,人人皆沉默,大气也不敢出。
原本已是成竹在胸,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沉迅一看杨振神色,立刻也觉得氛围突然不对了,马上停顿下来,看着眉头紧锁抿嘴不语的杨振。
过了一会儿,他见杨振始终没说话,于是补充道:
“若论用兵如神,在下亦推重都督总领全军,但是都督身在金海,遥控辽西诸多兵马,实在不便——”
“这件事,就不必多说了!”
杨振已经不纠结主帅之事,是以他见沉迅误会,立刻打断了他,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朝廷的意思是,我大明与虏决战辽沉,要以辽西兵马为主力?”
“难道都督你并不乐见如此?”
沉迅见杨振开口,而且开口问的问题,并不是自己最担心的问题,一时间倒也直言不讳起来。
在他看来,朝廷或者兵部这么安排,其实包含了倾向于杨振、有利于杨振的许多考虑,杨振没有理由拒绝才对。
“都督方才不是也说,此次与虏决战应当奇正相合么?朝廷若以洪督师为主帅,那么日后云集辽西的兵马必定人数众多,自然应当充任正面主力。
“至于都督所领金海、登来二镇兵马,虽然屡获大捷,甚是精锐,但是员额毕竟不如辽西,届时以辽西兵马为正着,以都督兵马为奇着,恰合兵家之道。”
“是啊都督,陈本兵,职方司张郎中,还有钦差沉大人,他们这番考虑,的确合乎兵家之道!”
就在杨振仍在犹豫疑虑之中的时候,坐在沉迅另一边的方光琛已然反应过来了,立刻笑着开了口,希望点醒杨振。
方光琛是认得沉迅的,因为沉迅跟方光琛的父亲方一藻,曾经也是同僚。
若论两家过去在京师的交往,方光琛得向沉迅叫一声世叔。
所以,今晚杨振设宴给沉迅接风洗尘,就把方光琛安排到了沉迅的一旁作陪。
此前方光琛见沉迅与杨振交谈,你来我往,句句要紧,他不便插话,也插不上话。
但是他却全程都在注意细听,终于听出了一些诀窍。
崇祯皇帝以及朝中大臣有多么忌惮祖大寿,方光琛是相当清楚的。
与此相应的是,陈新甲有多么忌惮洪承畴,方光琛同样非常清楚。
毕竟他是方一藻之子,而方一藻又是陈新甲的朝中盟友,彼此间绝对知根知底。
崇祯皇帝本人,以及初上任就被财政问题困扰到崩溃的内阁首辅大臣周延儒,或许是真的非常迫切地要解决关外的问题。
但是,这一点,却丝毫也不影响具体运作此事的兵部尚书陈新甲在其中夹带私货。
而且,还能做得表面上大公至正,让你挑不出一点毛病。
作为陈新甲以及兵部其他官员自认为是嫡系兵马的杨振所部,在这场正在酝酿发起的与虏决战中,自然不会吃亏,甚至会占尽好处。
当然了,因为他们不了解真实的杨振,所以他们不知道他们自认为对杨振相当有利的安排,可能并不符合杨振的心意。
但是,方光琛却已经看出来了。
陈新甲希望杨振当奇兵,自然是希望,杨振能在辽西兵马与清虏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寻机出手,摘取到最后最大的战果。
如果战事不利,对杨振来说,也是一种保护。
一者,杨振不是主帅,不必负决战失利的罪责。
二者,杨振麾下兵马也不是决战的主力,到时候的损失也能小一点,而且同样不必担负什么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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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意义上讲,杨振每年花在陈新甲、张若麒等人身上的大笔银子没有白花,他们为杨振兵马所作的这番考虑,应当说十分周到了。
“呵呵,是啊都督,依卑职看,眼下辽西实力不弱,尤其祖大帅休养生息已久,必定兵强马壮。再加上将来出关入辽的其他兵马,充当平虏主力,定能旗开得胜,调动清虏,为我等出奇制胜提供良机!”
此时,坐在杨振一旁的老油条袁进,显然也已经转过弯来了,听完方光琛的话以后,立刻接了一句,把话说得更明白了。
这一下,在场的其他人,再也没有不明白的了,人人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杨振看了一眼袁进,随即转向沉迅,郑重对他说道:
“朝廷北伐清虏的大军,分为东西两路,以洪督师为总制,以西路辽西兵马为主力为正着,以东路金海登来兵马为从属为奇着,本都督没有意见。
“但是,本都督麾下东线敌后所有兵马必须拥有出兵作战的自主权,战事一旦开启,东线打哪里,怎么打,要由本都督说了算,朝廷与洪督师方面皆不得横加干涉。”
杨振其实也已经听出沉迅话里话外的意思了,也知道陈新甲、张若麒他们把金海、登来隶属自己的兵马当成自己人安排。
一方面,不让自己人承担决战的损失。
另一方面,则盼望自己人在辽西兵马跟清虏打得两败俱伤时摘果子。
那么这样做,到底好不好呢?
杨振也不能说不好,只是这个安排跟他之前一直设想的北伐清虏的计划相差甚远,甚至可以说大相径庭,完全颠倒过来了。
而且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在这样事关重大的关乎国家前途命运的大事上面,这些人仍然处处都藏着自己的私心。
他的脸色一直不好看,原因就在这里,而不单单是贪图那个北伐清虏总制全军、北伐主力的虚名。
只是人家毕竟是好意,不是在坑自己,所以杨振又没有办法翻脸。
而他也的确不能翻脸。
来到这个时代,他所遇到的朝廷官员或者文官武将,可以说就没有一个是没私心的。
他无法选择自己的盟友,不管是政治上的,还是军事上的,他只能在眼前这样的现实中选择对自己尽量有利的。
只要有利于自己完成使命,实现目标,那也只能先捏着鼻子跟一帮自己看不上的人合作了。
对于结交陈新甲、张若麒、方一藻这些人,甚至包括熘须王德化这样的太监,杨振都是这样的态度。
他没有更多选择,想要实现自己的目标,他只能选择跟这些人合作,贿赂他们,让他们为自己所用。
此时此刻,杨振同样如此。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是兵法至理,相信圣上必无异议!”
面对杨振的回答,终于从杨振这里得到了准话的沉迅面带喜色,立刻躬身作揖,以孙子兵法上的名言答复了杨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