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十月二十七,持续三个半月的锦州会战落下帷幕,后金主将和硕贝勒阿敏引军撤退。
此战没有分出胜败,后金军阵亡一万七千人,大明方面同样付出了一万两千人阵亡的惨重代价,伤亡比例,几乎快达到了一比一。
明明是守城方的大明,却并没有占据太多优势。
然而即使如此,当战报送入北京时,全城上下齐呼。
“锦州大捷!”
是的,即使是作为防守一方,即使战损比相近,这依然是一场大捷。
自萨尔浒之战后,大明和后金大大小小的战争打了六十余场,输多赢少。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王承恩、曹化淳领着司礼监、内官监几百名太监、宫女连夜来到乾清宫外,跪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齐声颂贺:“建奴退兵,建州之围解了,辽东袁督师报捷,毙敌近两万数,是大捷啊。”
“恭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清宫的宫门打开,朱由检面无表情的走了出来,快步走向王承恩,后者跪在地上,双手将战报高高举过头顶。
“夜深了天凉,都各自回去休息吧。”朱由检拿起战报,并没有第一时间去看,而是对着面前跪下的数百名雪人开口:“明日一早,都去司礼监领赏,一人二十两银子,沾沾喜气。”
“多谢陛下。”
热烈的谢恩声后,几百人的队伍呼啦一声就散了个干干净净,乾清宫外就只剩下王承恩和曹化淳两个人。
朱由检先是看向后者:“化淳。”
“奴婢在。”
“今晚你辛苦一下,再去审审那毛文龙,看看他还有哪些事没向朝廷交代的。”
曹化淳应了下来,随后叩首告辞:“奴婢告退。”
等到曹化淳离开之后,朱由检才示意王承恩随自己入殿。
当暖阁的房门掩上,朱由检的脸色瞬间变的极其难看。
“自作主张。”
王承恩心里一颤。
皇帝这话是说谁的?
难不成是在责怪自己擅自做主,将锦州大捷的消息传遍宫闱?
刚欲告罪的王承恩膝盖都弯下去了一半,就听到一个令他始料未及的名字。
“这个袁崇焕,一点都不让朕省心。”
“???”
王承恩瞬间瞪大了双眼,他怎么都没明白,朱由检为什么要去责怪袁崇焕,后者不是才刚刚替朝廷守住锦州吗。
“陛下,袁督师亲临锦州城头......”
“朕知道,他守城有功。”朱由检抬手打断:“该赏的朕一定赏,不能寒了关宁军的心,明日一早拟个褒奖的诏书发往宁远,另外采买些酒肉,钱就不要吝啬了。”
“陛下圣明。”
朱由检这才重新拿起那道锦州军报,专心观看。
少顷,长叹一声。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锦州一战,我一万两千名大明儿郎魂淹泉台,何其惨烈,朝廷理当抚恤。”
王承恩替朱由检斟着茶水,小声言语:“当年萨尔浒之战后,朝廷因为财政赤字严重,未能及时抚恤,伤了军心。
致有浑河之战时,各部官兵遥想观望、惜身畏阵,结果便是被建奴各个击破,秦督师的石柱军几乎全军覆没,朱万良部三万人观望不前,后竟被皇太极四千余骑一路追杀,伤亡三千有余。
后辽阳之战、沈阳之战,连战连败,痛失辽西七十余城。”
朱由检听的连连点头,感慨道:“是啊,士卒们保家卫国、浴血奋战,朝廷却连他们的抚恤银都发不出,如此寒将士之心,后继者谁还愿意舍生忘死,继续替朝廷效命。
朝廷不能只是空喊口号,该做的实事一件都不能落下,要替将士们解决后顾之忧,才好激励三军勇猛作战、不惧生死,我大明子民有亿兆之巨,便是一换一,也早就将建奴整个囫囵个的生吞了。”
“陛下圣明。”
“这抚恤银的规制,是多少?”
王承恩言道:“辽饷和九边、其他各军的标准都不一样,现在沿用的规制还是万历四十七年,时熊廷弼同朝廷所议定的数额,辽饷为每兵每月二两银子、五斗米。
如此一来,每年便是二十四两银子、十二石粮,抚恤的标准则采用天顺八年时所定,给付抚恤银五年粮饷加上免其户田税六石或免其户三丁徭役。”
说完,王承恩小心看了一眼朱由检。
这笔账很容易算,朱由检脱口而出:“按照如今京城粮价,一石粮便值二十四两银子,也就是说,每一个辽兵一年的粮饷为四十八两,抚恤银则为二百四十两,免田税六石,则是一百四十四两,合并便高达三百八十四两,对吗。”
王承恩低头道:“这些年天灾不断,地里的粮食早已减产严重,产不出粮便也无从上缴,普通一户人家,怕是二三十年都不够这免除的六石田赋。
因此,自嘉靖十七年后,凡有抚恤者,朝廷皆以免其户三丁徭役来替代。”
“三百八十四两。”朱由检依旧念叨着这个数字:“锦州一战,我大明儿郎阵亡一万多,按这个标准来抚恤,那就是四百八十余万两抚恤银,对吧。”
“是。”
“内帑里还有多少银子。”
王承恩赶忙报了数:“庚辰国难和倒叶事件之后,一共抄没了脏银四千六百三十余万,不过前段时间,咱们给洪承畴拨了三十万、又给秦良玉拨了五十万,加上补足拖欠的一千一百八十万两辽饷,这便用去了一千二百六十万两,仅余三千三百七十万两。
除去内帑,上个月温体仁从南京运来了一百五十万两,南京明镜司所辖的江南织造局、两淮漕盐及市舶司并缴税银二百一十七万两。
至于现在太仓银具体有多少,那是户部的帐,奴婢就不清楚了。”
朱由检手搭桌面轻轻敲了几下,沉吟道。
“朕本以为抄没的银子够用很长一段时间,现在看来,这几千万两怕是连同后金打一场倾国之力的会战都不够。
而且袁崇焕那还要尽快扩军,关宁军这次折了一万多人,实力锐减,不扩军的话,就挡不住明年开春后皇太极的反扑,叫毕自严...算了,这个时辰就别打扰了,明日一早召他来,还有孙传庭一并召来。
看来朕得先跟他们把帐算明白,才能干好事啊。”
“那,抚恤的银子明天同褒赏诏书一起发往宁远吗?”王承恩小心问了一句。
朱由检苦笑:“先等等吧,反正也都拖了那么多年,也不差这十天半月,袁崇焕的奏疏里还问朕求拨棉甲御寒,这也是一大笔银子,等朕明天同毕自严、孙传庭对好国家的开销之后,再将抚恤银连着棉甲一同发往宁远去。”
“是。”王承恩应下,随后劝道:“时间还早,陛下要不再休息一会吧。”
朱由检摇头道:“算了,醒都醒了,再批些本,你去睡吧,还能睡一个半时辰。”
“陛下都没睡,奴婢怎么敢休息。”
朱由检低头看着奏本:“你现在可比朕要忙,自打从登莱回来就没好好休息过,哈欠,身子重要,去吧,睡一会去。”
王承恩不再多言,默默退出暖阁。
他确实很累。
但在如今之天下,凡是想要这个国家浴火重生的人,又有谁不累?
上至朱由检这个皇帝,下到锦州城头那些被活活冻死于寒夜中的无名士卒,大家都选择拼尽全力,而不是叉着腰冷眼旁观,嘲讽般的说上一句,这个国家已经没救了。
若是有一天老天保佑,太平盛世能够重新降临,生机盎然的阳光也会照到那群嘲讽者的身上,洗去他们身上的戾气。
那么如今的一切便就有了意义。
即便是真的救不回来,也会有很多人愿意将自己的一腔热血,撒在这片国土上。
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