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荡怏怏回府,跟李然是汇报了此事。李然倒也是听说过赵鞅其名的,也知道他是赵武赵文子的孙子。
只因早年李然曾经和赵文子也打过交道,此刻忽闻其故人后裔,不由得,赵文子、羊舌肸等人的模样亦是浮上了李然的眼前。
或许是因为一个人在身处逆境的时候,就会特别的念旧。
随后,褚荡又说起了赵鞅在战场上的表现,李然思路立刻是回转过来。
这倒是没令李然没想到,素来是以“克己复礼”著称的赵文子,其后生之中,竟出得这样的猛人。
不过,这也跟他无关。
他现在也依旧是谁都不想见,就连孙武和范蠡都无法跟他正常言说。
也就因为褚荡思想单纯,李然特意将其是留在左右。
就在这时,宫里的宫正前来宣读旨意,表示李然虽然是协助过王子朝叛乱的罪臣,但念及后来李然在得知王子朝的狼子野心后,二人反目,甚至一度被王子朝软禁于洛邑。念其事出有因,故而为乱之事便不再予以追究。
毫无疑问,这是苌弘、巩简等人给他力争得来的赦令。
而单旗也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便挟年幼的天子下得这样一道旨意,算是给李然和孙武的事情定了性,也算是给了各方一个交代。
李然闻言不由一阵苦笑,而且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在周王匄的这一道旨意中,竟还让李然直接官复了原职——典藏室史并兼内史之职。
十几年前,李然逃离洛邑之前,也正是洛邑典藏室史。所谓典藏室史,其实就类似于后世的档案馆馆长。有关于各诸侯的消息,乃至小道消息,几乎都能够在他这里被找到。
而内史之职,虽说在“春官”之中,只是个中大夫之职,但其职务却是极为重要。几乎所有与各国诸侯往来的文书,几乎无一例外都是由内史所撰。
如今,李然被任命为典藏室史兼内史,毫无疑问,就等同于是多了一副耳朵和嘴巴。
而这也很显然,就是“道纪”所需要的。
李然谢恩之后,送走了宫正,表示自己明天会择一良辰,前往庄宫面见天子。
宫正前脚刚走,观从便喜滋滋的走了过来。
“少主,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老阁主已经赶了回来,明日待少主见了天子之后,便可去典藏室和老阁主一见!”
李然闻言也是不由得一怔。
果不其然,他之所以能够被“官复原职”,想来应该是与自己父亲的到来是脱不开关系的。
但李然此时心情也是颇为复杂,对于他的这个父亲,李然并无甚印象。而且老子的名头之盛,也是让李然莫名的感觉到一种陌生感。
不过,李然也知道,他迟早是要面对自己父亲的。并且,他也还想要质问于他,为何身为“道纪”宗主,却要放纵手下为祸四方、扰乱天下?
就像是之前的观从,不就是在他的暗示下游走楚吴之间,一手策划了楚灵王的陨落,从而使得楚国就此一蹶不振的么?
有些话,李然觉得是有必要当面问个清楚了。
“一起跟随来的还有医和,也许……小主的病,他会有办法医治!”
听得此言,李然更是说什么都得见一见他的这位“素味平生”的父亲了。
于是,当晚他就修书一封,传递给鸮翼,让他赶紧带着夫人祭乐前来洛邑。
次日一早,李然便收拾一番,准备前往庄宫见天子。
然而,刚一出大门,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径直是奔了过来,并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恩公,丘可算是找到你了!请受丘一拜!”
李然连忙俯身去扶,此人身材高大,李然这一下竟然没能将其扶起,还是他自己行完了礼之后,才站了起来。
李然上下打量着面前的这个“长人”,只见他额头饱满,肩膀似子产那边微微前倾,胳膊稍长,因为实在太高,李然看他还得昂着个脑袋才行。
李然仔细端详了许久,但实在是记不起哪里见过此人,眉头一阵紧蹙。
“恕在下眼拙,实在是想不起和足下在何处见过?……”
这人倒也不以为意。
“丘和先生确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彼时丘年十五,尚未长开,故而先生没有印象也实属正常。在下乃是陬人,于鲁国五父之衢曾见过先生一面……”
李然闻得此言,便一下子是想了起来。
李然从鲁国出逃郑国的时候,曾于途中遇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朝着一副棺木痛哭。
那时正值隆冬之际,少年素衣单薄,李然见他年纪尚浅,委实可怜,便携衣上前询问其故。
而那名少年正是眼前的丘。
那时,丘当即是说出缘由,原来他本和母亲相依为命,只得些许娘家接济,日子过得是清贫困苦。
本以为一辈子都要以“贱民”的身份过下去。而母亲在病逝前夕,却告诉他一件隐事,原来他竟是鲁国一位卿大夫之子。
只因这位卿大夫娶她时,已是六十多岁高龄,在丘出生之时,这名卿大夫便病逝了,而其家族之人,因其身份,并不认他们。
由此,母亲便独自带丘长大。
丘得知这件事,为自己的身份得不到认可而沮丧,故而再次哭啼。
李然闻言,稍一思量,表示他可以遵周礼,将母亲和父亲合葬一处。如此便算有了名份,一切可解。
丘却表示他连父亲的坟墓都不知在何处,而且那位卿大夫的家人只怕也不会同意开陵合葬。
李然则表示不妨可以将他母亲的棺木停在父家的家门口,以此法来“博得”同情。
彼时,丘却显得有些不安。毕竟,这种行为实在是有些“撒泼”了。
李然却并不以此为意,只留得一句:为人子者,必也为正名乎!
李然说罢,便是起身继续匆匆赶路了。
最后,丘果真是按照李然所说的做法去做,把自己母亲的棺木是停在父亲家的门口,一连哭丧了好几天。
这一家人,一开始还不以为意,但是很快,这件事就在鲁国是被闹得沸沸扬扬,国人们也都是对此议论纷纷。
后来这家人见丘身材魁梧,倒是颇有几分故主遗风。又经一番调查,她母亲颜氏早年确是和他们故主有过婚约,身份想来应该不成问题。
加之故主的长子乃有“足疾”,不能行祭祀之礼,且又无其他兄弟代替。
眼前这人,虽是出身贫寒,但相貌堂堂,敢作敢为。最重要的是,他们这一家,也总得有个人来祭祖吧?
老大是指望不上了,那认他做个老二想来倒也不错。
于是,这一家子的九个姑奶奶们合计了一番,觉得让此人认祖归宗倒也不错。
于是,便答应了丘的要求,让他的母亲颜氏和故主合葬在了一处。
由此,丘也终于是被确定了名分。而后,他便投于季氏家中,当了一名专门下野催粮的小吏。
而公干之余,则是利用其母亲颜氏一族,本是专门替人操持丧礼为生的关系。他也就此是聚拢了一批母亲家的儒者,做起了丧葬的营生,一时日子倒也过得很是滋润。
……
李然万万没想到,自己当初不经意的一番点拨,竟是直接改变了这个人的人生轨迹。同时,心中也不禁是有些疑虑,此人既是替季氏办事的,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毕竟,季孙意如和李然可谓是血海深仇,李然对此也不得不是多留一个心眼,但为了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李然还是说道:
“原来是那位小兄弟,时间久远,恕然竟是忘了!”
“先生乃是贵人,记不住也实属正常,但先生对丘恩重如山,丘可是不敢对您是半分或忘!”
“既如此,小兄弟且与李某一同上车,咱们一路可好生畅聊。”
李然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丘稍作迟疑,最终应了下来。
“多谢先生!”
两人于是一同上了这辆马车,由褚荡驾着朝庄宫而去。
——
第487章_季孙意如裁中军
李然和这个比自己足足高过一个头的丘同坐一辆马车,由于此人实在过于高大,簇拥在车舆方寸之内,显得不免是有点畏首畏尾。
“你方才说,你如今既在季氏办事,却为何不专心操持,反倒是跑到洛邑来了?”
丘听得此言,不由叹息一声。
“丘虽在先生的指点下博得一个身份,但丘少也贱,在季氏家中不过是担任小吏,虽说是衣食无忧,但每每下乡催收之时,对于季氏之虐民无度,实是于心不忍。于是,丘不久之后便更改了职位,转而饲养牲口去了,一时倒也安逸。”
或许只是因为丘在十五岁之前,本是没有身份的贱民,过得也确实清贫。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对同为“贱民”的乡党有同情怜悯之心。
“而就在这个时候,丘又结识了一名落魄的史官,丘便跟随他学习周礼,也好专营自家的副业。”
“看管牲口的职位虽是鄙陋,但是空闲的时间也较多,丘结识了那史官后,得以便利接触到许多鲁国典籍来看。如是过得几年后,也算是小有所成!其后,丘不才,于乡校之上辨得头筹,侥幸得到了当时孟氏宗主孟僖子,以及鲁侯的赏识。”
李然听了这人的人生轨迹,心中不由得一动,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过也没有说出,只是在心中疑窦。
“孟僖子和鲁侯?你是如何结识他们的?”
原来,当年三桓鼎力,鲁侯稠还尚能掌控局势之时,曾去访到过楚国。季孙意如便让孟僖子作陪。途径梁地,郑伯郊劳。
本来孟僖子应该辅佐鲁侯稠完成礼仪的,但是孟僖子早年乃是标准的纨绔,对周礼的那一套更是一窍不通,这不禁是让鲁国丢了颜面。
而后,孟僖子知道这是季孙意如是故意如此安排,欲利用自己的不知礼让鲁侯丢脸。
得知此消息的孟僖子,对此是深以为耻。并发狠心要努力学习周礼,只要可以教他周礼的人,无论贫贱,都会被他尊为上宾。
而丘在乡校辩得头筹后,孟僖子便特意接见了他。一番交谈,知他对于周礼确是颇有见地,于是便留他当了自己的门客。
随后,孟僖子不仅自己拜其为师,更是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孟孙说和孟孙何忌都做了他的弟子。
丘对季孙意如的虐民看不顺眼,孟僖子也怨恨季孙意如让他出丑,于是,两人时常秉烛夜谈,交情甚笃。
其后,孟僖子便是找了一个机会,将丘是引荐给了鲁侯稠。
鲁侯稠和丘又是一番促膝长谈,也觉得此人确实不同凡响,隐隐似有“子明风骨”,对他不由更是青睐有加,一旦得空,便会让他入宫交谈。
甚至这不久后,丘妻诞下一子,鲁侯稠得知之后,为了道贺,特意命人是送了一条鲤鱼给他,此为以鲤为祥瑞之意,丘自是欢喜,于是给儿子取了个“鲤”的名字。
这个丘,因为得了李然的点拨,从“贱民”开始发迹,直至成为孟氏乃至鲁侯的座上宾。这一番华丽的翻身,真可谓是神乎其技。
而这,也正是丘之所以对李然感恩戴德的原因。
李然听到这里,心中的猜测则是变成了笃定无疑,脱口而出道:
“莫不是,你便是孔丘孔仲尼?”
丘稍稍一怔,坦然道:
“恩公明断,正是在下!”
原来,眼前这高大的人竟是孔子!是后世称之为“至圣”的孔子。
孔子乃是子姓,孔氏,名丘,字仲尼,一开始他自称丘,李然还没能反应过来,后来听了他的经历,便是愈发的怀疑。
此刻,在听到他的儿子名唤“鲤”时,不由是恍然大悟,这才脱口而出。
孔丘也不知李然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他哪里知道自己后世会有如此大的名头?
李然在一阵短促的惊讶过后,也立刻是平复了心情。
既然他的父亲都可以是老子,那现在再遇到孔子,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你如今本应该在鲁国,却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当初李然机缘巧合下,指点了一番孔丘,对孔丘可算得上是恩重如山。
但是,仅仅因为这个,孔丘便专门来此寻他,还是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孔丘轻轻撩起车帘,朝外面望去,褚荡强壮的背影出现在他的面前,这让他有些迟疑,李然察觉到孔丘的疑虑。
“仲尼,有何话便只管说来,此人乃是随李某出生入死的,不必见疑。”
孔丘讪讪一笑:
“非丘谨慎,实在是此事过于隐秘,若是让旁人得知,只怕鲁侯性命不保!”
李然一直在寻找鲁侯稠的行踪,闻得此言,心中也是不由得一阵激动:
“哦?仲尼知道鲁侯的下落?”
孔丘微微点了点头,以示其肯定。
“丘正是得了鲁侯的授意,特来周室寻先生的。鲁侯如今形势危急,还望先生能够前往搭救……”
“然曾派人多次遍访鲁侯,但皆不得其踪迹。仲尼既是授命于鲁侯,应该知道他的现状吧?前段时间究竟是发生了何事?怎会反被季氏驱离了国都?”
关于鲁侯稠被季氏赶出国都之事,世间早就流传开来,有说鲁侯不是的,也有说季氏为非作歹的,但具体的细节,自然是不如当事人更为清楚的。
孔丘长叹一口气,又是娓娓道来:
原来,自从鲁侯稠继位以来,鲁国季氏,孟氏和叔孙氏便成为了三足鼎立。然而,这一平衡,却在三家宗主相继离世后被再次打破。
先是叔孙氏,由于竖牛的暗中参与,叔孙豹去世后,竖牛便以外戚的身份为祸叔孙氏,并同意了季孙意如提出的准备裁撤鲁国中军的提议。
并将供养中军的乡邑一分为四,季氏取其二,而孟氏和叔孙氏各取了一份。
也正是因为季氏势力的进一步扩充,需要大量招揽可用之人。而刚刚取得国人身份的孔丘,还不清楚局势,这才会冒冒失失的前去季氏家中当了差。
而这时的鲁侯稠,见季孙意如不经自己的同意,便擅自裁撤了中军,并瓜分了供养中军的乡邑。
年轻又沉不住气的鲁侯稠,便想着再一次去晋国搬救兵。
然而,季孙意如也早有准备,同样是直接用了当年李然的老办法,在鲁侯稠前脚刚离开了曲阜,季孙意如便立刻出兵攻打苴国。
这个消息传到晋国,晋国方面便以鲁国出兵攻打苴国为由,阻挠鲁侯稠入境,并直接是将其遣返回了鲁国。
而鲁侯稠并不死心,在三番几次前往晋国吃了闭门羹后,便转头又是想起了那时还身在楚国的李然来!
原文:
孔子生鲁昌平乡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防叔生伯夏,伯夏生叔梁纥。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於尼丘得孔子。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
丘生而叔梁纥死,葬於防山。防山在鲁东,由是孔子疑其父墓处,母讳之也。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孔子母死,乃殡五父之衢,盖其慎也。陬人輓父之母诲孔子父墓,然后往合葬於防焉。
孔子年十七,鲁大夫孟釐子病且死,诫其嗣懿子曰:“孔丘,圣人之后……吾即没,若必师之。”及釐子卒,懿子与鲁人南宫敬叔往学礼焉。
孔子贫且贱。及长,尝为季氏史,料量平;尝为司职吏而畜蕃息。
——《史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