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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道菜,侍女端上,每人一个小碗,碗中竟是白水泡着两颗白菘。
白菘便是如今所说的白菜,但又与如今的结球白菜大是不同,若要细论,更像散叶大白菜。如今常见的结球大白菜,乃是菘菜与芜菁杂交而来。菘菜形如如今的小白菜,芜菁形似萝卜。菘菜西周便有记载,应是唐末,已经出现菘菜与芜菁杂交的白菜雏形。
宋金之时,燕京百姓喜爱萝卜,开始排挤芜菁,白菘也渐受欢迎。
白菘又以扬州所产为第一,宋人苏颂《本草图经》说:扬州有菘,叶圆而大,戒若箑,噉之无滓,绝胜他土者,此所谓白菘也。”杨万《菜圃》中言:“看人浇白菜,分水及黄花。”已有白菜之语。
白菘还有一大特性,要经霜后的白菘才有甜味,特别好吃。范成大《田园杂兴》诗:“拨雪挑来塌地菘,味如蜜藕更肥浓。”盛赞冬日白菘之美味,说比蜜藕更加鲜美。
但文人的话可不能尽信,其实白菘味道却是偏苦。宋人寇宗《本草衍义》说:“菘菜,其味微苦,叶嫩。”时日所爱,诗人所咏,无非是此菜一年四季都有,到了冬天,大半蔬菜不见踪迹,更显可贵而已。
寻常人家冬日也吃得起白菘,富贵人家更是不以为意。白菘微苦,多半与其他肉食共煮。可眼前一碗白水白菘,油星也不见半点,只怕是燕京城里最穷的人家,也不敢如此做。
好在完颜从宪几人都是见多识广,只道其中必有深意,面上都是淡定。却见上面章宗完颜璟也是面色惊奇,似也出乎意料之外,随即哈哈大笑,道:“爱妃,这是何意,莫不是要劝谏寡人,要勤俭节用,含辛茹苦么?”
完颜从宪几人闻言更是惊奇,完颜永济干咳一声,面露戚容,道:“元妃娘娘母慈天下,我前日路过南门,见一家母子,衣不蔽体,也这般煮白菘来吃,盐也没有。与了她一些银钱,眼下想来,心中还是好生不忍。”
翼王完颜珣面上一紧,霍王完颜从彝也是面露尴尬之色。完颜从宪心中更是暗骂:“好你个溜须拍马的糟老头子,果然坏的很,又奸又坏!‘母慈天下’这四字你也敢说,元妃可还不是皇后呢!”其实完颜永济也不过五十余,还算不得老。此人揣摩上意,无所不用其极,知道完颜璟宠溺元妃,今日又摆明了穿戴暗示,此际终于抓住机会,这四字一说,自是表示支持。
完颜璟果然面露喜色。
李师儿笑道:“诸位莫要误会,此菜可不便宜呢。”
完颜璟也笑,拿起面前小碗,道:“那朕可要尝尝,看值得几钱银子。”
众人都等他先吃,只见完颜璟挑起一棵白菘。那白菘只留中间最嫩之处,倒也不大。一口塞入嘴中,嚼了两口,眼神一亮。又挑起一根,一口吃下。这厨子显是知道宫中“食不过三”的规矩,索性就放了两根。完颜璟两口吃下,竟似意犹未尽,拿起小碗,取调羹,又喝了口汤。
完颜从宪几人哪个不知察言观色,立知不同。好容易等完颜璟放下碗,与李师儿相视一笑,随即朝众人一举手,道:“不错,不错,快尝尝!”
完颜从宪已挑了一棵白菘入口,一口咬下,只觉舌尖一股鲜意如同要爆开一般。那白菘之上遍布针孔,汤汁牢牢锁在菜中。那哪里又是白水,分明是醇厚之极的鲜汤。完颜从宪也不愧是精于美食的老饕,立刻分辨出,那汤底乃是多年的老母鸡,加了鹌鹑、鸽子、野鸭、老鹅,还有若干禽类,汤汁变化之奇,叫他也是叹为观止。
白菘已是炖的稀烂,入口即化,不带一丝残渣。不对,这白菘不是在汤汁炖煨,而是不断以滚汤浇注,一点一点烫熟,开始的汤浓,越临近熟透,汤汁越淡,如此一来,整棵白菘鲜味层次分明,越往中间,越是滋味无穷。
完颜从宪紧闭双唇,让那股暖洋洋、甜丝丝、浓密密、醇绵绵之意充斥颊间。数息功夫,仍是余味未绝,回味绵长。
李师儿面露笑意,道:“果然还是瀛王殿下最谙美食之道。”
完颜从宪也觉有些不妥,连忙将口中之物咽下,笑道:“这道菜何名?”
李师儿道:“这白菘黄白两色,碗如苍穹,岂不正是千里黄云白日曛?”
完颜从宪拍手笑道:“好,好,原来是千里黄云白日汤!汤好,名字也好。”
李师儿笑着摇头,道:“千里黄云白日汤,名字倒也不错,只是有些拗口,陛下何不也猜猜?”
完颜璟见李师儿笑靥如花,心中万千柔情蜜意,忽然福至心灵,简直有些迫不及待,似是唯恐有人抢到他前头,道:“此乃高适诗《别董大》,全篇最佳,无非‘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两句。此道菜貌不惊人,却实是超逸不凡,我若是那厨子,便要给它起名……”微微一顿,笑道:“应叫‘不识君’。”
李师儿又惊又喜,晕上双颊,更显娇媚,由衷赞道:“陛下当真是学究天人,这也能猜中!”
完颜璟见爱妃模样,七分欣喜中带着三分装不出的惊讶,微露贝齿,双目之中,还有崇拜敬慕之情,顾盼流转,显是发自肺腑,诸般真情交融,颜容之中,更添灵动,只觉心中一荡,忍不住放声大笑。
完颜永济击掌道:“了不起,了不起,此等名字,也就陛下这般的大才方能想到,我也还以为就叫‘千里黄云白日汤’,哈哈哈哈。”
完颜璟笑的更是畅快。金章宗聪慧好学,大有其父之风,喜好文学,崇儒尚雅,其执政之时,大臣大多极富文采、学问可取,政治清明,文治灿然。完颜璟也以此为傲,李师儿今日配合,正搔到他的痒处,笑道:“那厨子能想到此名,也是了不起。后面还有什么,快传上来。”
李师儿笑着点头,立刻有宫女送上第二道菜。此道菜却是盖在一银盘之下,取开银盘,就在大大一个玉碟之中,摆着七束豆芽,每束都是一般大小,眼光一扫,都是九根,头尾都已掐去,只留二寸左右一截,以青红丝捆扎,整整齐齐。
众人先前惊艳,知道此菜必定也不简单。仍是完颜璟先动,夹起一束,举到面前,只看一眼,便是点了点头。这一束豆芽白茎竟是空间已被挖空,塞入细细肉糜。这豆芽之茎何等纤细,竟能将其挖空,这是何等鬼斧神工。
入口品尝,外面的豆芽茎竟是生的,里面的肉糜却是蒸熟后再煎的金黄,更是数种肉混合,肉糜滋味自然无可挑剔,但更奇妙的是,豆芽茎明明是生的,肉糜也略显太干,但一口咬下,豆芽茎中少许汁液忽然溢出,正好中和了肉糜的干燥。这生熟搭配,也生出一股奇妙滋味,豆芽的清香裹着肉糜的醇厚,竟是相得益彰。
众人自也是赞不绝口。完颜璟和李师儿照旧每人都是只吃了两束。完颜珣和完颜永济都是吃了一半,完颜从宪和完颜从彝则是吃的干干净净。
霍王完颜从彝也觉有些不好意思,拿丝巾抹抹嘴,道:“不消说,这道菜名字想必也有古怪。小弟抛砖引玉,这豆芽又叫如意菜,共有七束,可以叫做‘七星如意’。”
完颜璟微微颔首,道:“小弟这些时日学问倒是看涨。不过想不是如此简单。”
完颜从彝得兄长夸奖,心中大喜。他本也没指望猜对,恭谨低头道:“还请陛下赐教。”
完颜璟嘴上说笑,却也是眉头紧锁,脑筋转的飞快,既想逗爱妃高兴,更想显显自己之能。只是这道菜爱妃一点提示没有,更是难猜。
完颜珣、完颜永济几人也是冥思苦想,都想在皇帝面前出出风头。好半天功夫,却是完颜从宪先道:“我猜到了,这豆芽是白的,中间肉糜金黄,岂不就该叫‘金镶玉’?”
完颜璟几人都是一笑,这个弟弟平日不学无术,能想出这“金镶玉”的名字已属不易,但显然不会是正确答案。
完颜从宪嘿嘿一笑,他与完颜从彝想的一般,都是没打算猜对,能交差就好。
如此一来,剩下三人,却更是有些想争个先后。但这谜面实在无迹可寻,三人一时倒都无头绪。起个好名字不难,但要套在菜上,严丝合缝,却是不易。
李师儿看几人模样,面带微笑,显是觉得有趣。过了片刻,手指在案上慢慢敲打,似乎也在思索。
完颜璟与她朝夕相处,岂能不知爱妃之意。留神看她手指,立刻看出,乃是一首曲子。再看一眼面前玉碟,忽然笑道:“妙啊,妙!”
完颜永济惊讶道:“陛下莫非已经猜到?”
完颜璟道:“这个自然,你们看,这盘中有几个数?又是如何摆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