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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磐石陆

李承翰道:“此事未见史书有载,多半只是讹传。另有《日华子诸家本草》所说:鸡舌香,治口气。所以三省故事,郎官日含鸡舌香,欲其奏事对答,其气芬芳。此正谓丁香治口气,至今方书为然。这鸡舌香便是丁香,可以遮掩口气,大臣奏事,恐君王不快,口含此物,并非真的鸡舌。只是此人做官后骄横跋扈,渐次豪奢倒是真的。为官残暴,甚至逼得治下百姓逃亡外地,还说手捧麦谷,饱满者总在下面,飘去的都是秕糠。更是无情无义,他未发迹之时,有个族叔,对他多加照顾,他当官之后,却要这个族叔自称孙子。”
蒋绪中道:“这位先生当真好学问。人说‘朱门狗肉臭,路有冻死骨’。今年天寒,两浙旱,两淮、荆襄诸州荒欠,逃难的百姓着实不少,临安城也涌进来许多,缺衣少食,昨日祥符桥下面一日就冻死了五个人。”他将“朱门酒肉臭”念作“狗肉臭”,却也无人笑他。
林怀玉前面听的清楚,忍不住回头道:“真的如此惨么?我家每年冬天不都放粥的么?”
穆清泉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小姑娘,你可知临安如今有多少人没吃没穿么?”
林怀玉道:“有几千个么?”
蒋绪中连连摇头,道:“七姑娘你是天生富贵,不知穷人的苦,眼下临安城七八十万人,穷人不少于二十万,吃不上饭,穿不暖衣,家徒四壁,坐以待毙的,若在算上流民、乞丐,没有十万也有八九万。”
林怀玉惊道:“有这么多?”
蒋绪中道:“下里,西桥,通江桥这些地方,姑娘可去过么?”
林怀玉摇头道:“倒也奇了,你说的这几个地方,家人都不叫我去。”
穆清泉道:“她是富人家的千金,你跟她说这些穷人家的难处,她岂会知道。”言语中不乏讥诮之意。
林怀玉皱眉道:“谁说我不关心,只是我朝有居养院颐养孤老;有安济坊给穷人治病;有漏泽园安葬无家死者。朝廷福泽,前所未有,民间安乐,我亲眼所见,哪里有你说的如此不堪。”
穆清泉道:“哦,小姑娘,老夫倒是小看你了,知道的倒是不少。不错,朝廷设立这三局,本心是好,可天下穷苦人不知泛泛,他如何救治的完,更别说这些局里做官的,只知鱼肉百姓,哪个真心做事。七姑娘想是去过这些地方,见了些仁义善举,但十有八九,都是人家准备好了,做给你看,骗你捐钱捐物的罢了。这劳什子老有所养,病有所医,幼有所依,全是骗鬼的玩意。”
林怀玉脸上发红,道:“我不信。你说,他是骗我么?”说着望向沈放。
沈放眼神飘忽,根本没注意他们说些什么,随口嗯了一声。
蒋绪中道:“呵呵,你见过一家七口人,挤在一个一丈见方的棚子里么?你见过六斤米,一家五口人要吃上二个月的么?你见过为五百文,就能把孩子卖人的么?你见过十岁大的孩子,还没有二十斤的么?你见过一个人脚上生疮,没钱医治,整个人都生生烂掉的么?你见过为了省一口饭,活生生把老娘老父闷死的么?这些生老病死,穷困潦倒,何尝见这些什么局,什么坊出来相助。”
林怀玉脸色发白,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哪天我定要再去看看。”
蒋绪中叹道:“你家今晚这一顿酒饭,若是拿出去换成粮食,不知道临安城要少死多少人。”
李承翰摇头道:“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谷。民今之无禄,天夭是椓。哿矣富人,哀此惸独。”
丐帮几人虽不知他念的是《诗经》,更有一半听不明白,却也猜到他是哀叹世道不公,贫富有差,天地之别,都是点了点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兴致渐高,大殿之上,声响渐大,直半个时辰后,有侍从换去菜肴,端上各式果品、蜜饯,酒也换过,淡了许多,却是清香扑鼻,竟是宫中才有的流香酒。皇宫宴时,御酒名蔷薇露,赐大臣酒即为流香酒。
酒一般可分发酵、蒸馏、配制三大类,宋时还无蒸馏酒,多是发酵和配制酒,度数都是不高。但宋时已有白酒之名,以大米加白曲酿造,而非蒸馏,少有能过十五度,价格也是不菲。是以书中所载,古人酒量都是惊人。武松过景阳冈,喝了十八碗,足足六斤。醉打蒋门神,更是连喝三十碗,十二斤酒下肚,若真是高度酒,怕是早已醉死,哪里还有劲头打人打虎。
一般人家,多是饮用黄酒、果酒、药酒、米酒。林家最不缺的就是钱,这流香酒乃是配制酒,酒中加了不少珍贵花果药材,一斤便值得数十两银子,更是极为少见。大殿之上,酒香四溢,有贪杯者已是欲罢不能,更有不少人已是面红耳赤。
“当”的一声锣响,大殿之上,言笑渐止,沈放见各家公子身后幕僚宾客皆都正襟危坐,心道,想来好戏开场。崔致和道:“今日盛会,古稀高寿之期,松鹤之诞,虽是家宴,却有贵客临门,更有群贤毕至,荟萃一堂,胜友如云,高朋满座,岂非盛事。我家员外在此要多谢诸位。”言毕退后几步。
林醒沐哈哈大笑,起身道:“古人云,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人生之欢,莫过于闻道。诸贤胸中皆有丘壑,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今日不妨一展所能,叫我等一开眼界。”言毕坐回原位,与韩侂胄、彭惟简两人都是相视一笑。
果然不大会功夫,二公子座后,四人直身而起,手持酒杯,到了三公子座前,齐声道:“给三公子敬酒。”林醒沐六子一女,长子林怀仁,已在朝中为官;次子林怀义、三子林怀礼、四子林怀智都是为商,掌管林家名下茶、丝绸、粮食几般产业;五子林怀信无所事事,只爱游手好闲,席上倒是他身后宾客最多;六子便是林怀风,只是甚少有人知道,他竟是拜在悲秋神剑谢疏桐门下,只道他也跟林怀信一般,也是个纨绔公子。
三公子门下,有一位名士,名叫狄思文,在临安名声也颇是响亮。二公子门下这几人,显是有备而来,一人客套语毕,便道:“闻狄先生大才,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想讨教。”
那狄思文四十多岁,一表人才,起身道:“岂敢,岂敢。”见那人也是一身儒衫,心道,不知他是想跟我论些什么,道:“还未请教尊驾高姓大名。”
那人道:“连丹青,微末之人,不足挂齿。”
狄思文心中思索一番,倒是真没听过此人名讳,道:“连兄有何见教?”
连丹青道:“在下想请教,何为‘忠’。”
狄思文轻舒口气,眼下比试方始,自己这个头开的若是不好,岂不是有些丢人,好在此人题目却是正中下怀,清清喉咙,道:“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周礼·大司徒疏》‘如心曰恕,中心曰忠’,尽力为人谋,故为忠。推己及人,故为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孟子云,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
两人声音响亮,大殿之上,人人听的清楚,听狄思文饱读诗书,引经据典,精妙之处,便有人击掌赞叹。
连丹青道:“先生高论,想来香草美人也在此列。”香草美人乃是忠君爱国之意,语出汉王逸《离骚序》:“《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写香草、以配忠贞,……灵修善于美人,以譬于君。”
狄思文心道,此人当真粗陋,问的如此浅显,也显不得我才学,道:“天为君而覆露之,地为臣而持载之,自是天经地义。”
连丹青道:“如此说来,孔圣人出于宋,生于鲁,又去事齐、晋、卫之君。孟夫子生于鲁,又去魏、齐、宋、鲁、滕、薛,曲意侍奉,这又是何故?”
狄思文脑中嗡的一声,竟有些被此话吓傻了,此人之言,当真是大逆不道,竟敢有辱先贤,孔孟乃是圣人,更是儒家之祖,此人如何敢这生大胆!惊愕过后,只觉其发问着实刁钻,有所谓忠臣不事二主,此人所说,乃是史实,读孔孟者皆之,思前想后,竟是无言以对。
大殿之上,倒有一多半都是儒生,尽皆皱眉不语,有几人更是将头都低了下去,似是唯恐被人点到。
战青枫呵呵笑道:“此人倒也刁钻。只怕孔孟复生,对这几句也不好辩驳。”
林醒沐先也是错愕,随即脸上些许笑意,突然神色微变,韩侂胄就坐在身旁,他乃当朝大儒,闻此语怕是不喜。偷眼看去,韩侂胄却是嘴角挂笑,倒似颇有兴趣。
突然一人大声道:“咄!大胆狗才,竟敢妄议圣贤,哗众取宠!”
众人齐齐一惊,循声看去,见几位夫人身后,一人高冠博带,五十余岁,品貌端正,不怒自威。
连丹青心中冷笑,心道,你只知扣我大帽,又算甚本事。拱手道:“恭聆阁下高论。”
那人也不起身,虚抱拳对天一拱,道:“圣祖与孟夫子皆是圣贤,行仁义之道,教化百姓,周游列国。普教天下,天下诸侯都是敬若师长,谈何侍奉二字!”
众人听他开口“圣祖”二字,都吓了一跳,林醒沐也忍不住道:“这位是?”
身旁彭惟简微笑道:“这位乃是孔圣人第五十世孙,当代衍圣公孔元措之胞弟孔元任孔兄。此次随我前来,也来给林员外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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