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线，和点线组成的面，三者构成的空间被称作三维。
这一点，至少被当作大多数人脑子里的某种潜在共识。
但四维呢？四维是什么？
数学法则下的公式说，时间，是时间。
立足于低维时空的生物无法理解高维，也是大多数人的共识。
有些人喜欢用蚂蚁走过衔尾蛇互咬头尾的面，去比喻一个无限延长的三维时空。
其实蚂蚁无法理解真正的地球。
就像人类总无法理解为何他们观测到的星球总是在红移。
如果宇宙本身便是一只能够被时间法则与熵增制约的蚂蚁，它所走过的所有旅程，又或者说，它的生命旅程，便被它们自己称作永恒、膨胀，或无限。
时空在膨胀，以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膨胀。
人类立足于三维本身，只能观测膨胀，却无力干预膨胀。
他们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行走一条名为无限的宏伟之路，却永远也无法让自己逃脱宏伟的捕获。
根本原因在于，制约着他们世界规则的公理，不可打破。
光速在真空中速度不变，便是其中一条公理。
微观世界的量子法则也是其中一条，为什么人观测它，它便会退相干？为什么做了部份迹，它便会变成经典状态？
没有人理解，但公式的解说：它是对的。
公理是对的。
“我不能理解，但它就是这个数。”
就像人类也无法理解真正的二维生物的生活和二维世界的真正模样。
光不能理解为何量子对能够超越时间维度进行纠缠，量子也无法理解为何光只要出生的那一刻便朝着无尽的远方极速的奔走。
本质上，它们，也都和人类一样，是被四维的法则困住的笼中之鸟。
曲率可以追上光的脚步，但永远也不能称为光本身。成为了光本身，也并非真的脱离了时间的法则，而是必须在时间的制约中，顺着时间规划好的前行方向不断前进，走向它未知的无限膨胀的深渊。光看似顺着原路回到了原点，但其实，它回到了三维原点的那一刻，却经历了（x+∞）的时间之路。
于其上的人以为自己回到了原点是回到了过去，在回归的那一刻，仿佛似曾相识，其实，他们是去往了无限轮回的悲哀未来。
冯百已经逐渐失去了理智。
疯癫本身已经无法让冯百分便末世与现世在毫秒中的分别，恍惚中，他看见了永恒的悲伤，无限经历枯死的时空膨胀，绕过无限的界面，穿越头尾的临界，进入光锥的反面。
他的未来，即将在逆流的宏伟三维时空中熵增至无限大。
那临界，便是李元进入记忆群落的瞬间。
那一瞬间，正如他和李元说的，他们俩所在的时空和所处的光锥，开始产生因果关系。
而且，他和李元便如两个孤立在不同时空中的量子，A变化的瞬间，B即刻感知，同时被动地变成了A的状态。
2120年，8月1号，暗河平线危机的那一晚，冯百目睹了神奇的时空现象。
他所经过的所有黑洞，在数据统计云点系统中，同时显示为“坍缩”。
黑洞坍缩，只在理论上和公式中理想地存在，却无人见过黑洞坍缩的瞬间，也无法想象黑洞坍缩后的世界。
星辰在无限的黑幕中，一个接一群，被拉入奇点。
冯百看着窗外的世界，悲从中来，却也无法阻止这一进程。
他知道自己终于进入了信息熵减的世界，也知道李元终于迈过了全知之门。
一个又一个星辰熄灭。光也似乎走到了它们生命的尽头。
飞船上，系统的探测器与电磁波全部失灵，冯百已经无法再通过电磁波观测世界。
他只剩下引力波本身。
飞船的燃料在点燃的那刻便进入还原过程，于是，曲率便也失效。
飞船只能于黑暗中，在惯性中，沿着力的方向划向时间的方向，却进入三维的反面，进入物理的反面，进入生物死寂后的世界。
冯百在黑暗中陷入癫狂。
引力波是他唯一的朋友。
引力波向他讲述他所处的时空状态，向他描述三维空间的模样，告诉他何谓虚无，何谓物质，何谓粒子，何谓能级。
那是独属于记叙者的能力，描述并记录周围从围观到宏观的物质状态。
什么可以吃，什么能够成为能量，什么能够让他继续前行，什么将在前方成为阻挡他前行的障碍。
周身被引力波包裹，他成为不死不灭之人。
成为能级，成为能量。为人的意识的存在，他的肉体已经毁灭。
抛弃了忒修斯之船，抛弃了船身，他肩负着意识的本身存在，组成了量子云的冯百，在逆三维的物理法则中持续地朝前行径。
能级和维续着黑洞持续变为奇点的能量推着他走向更黑暗的深处。
但，这时，冯百感受到了虚无于绝望。
引力波正在消散。
空间的涟漪正在消散。
原本波涛汹涌的时空正在变成一滩死水，变成宁静的枯海。
他的绝望也即将成为一滩泥沼，独属于虚无的泥沼，连能量也无法抗拒虚无的深渊。
它们终将消散，进入湮灭。
但此刻，绝望却成为了希望。
冯百知道了一个关键问题。
他即将突破临界。
但迎接他的并非光明，而是持续的黑暗。
那是镜像的黑暗。
需要持续经历临界，持续撑过无尽的黑暗，他才能看到未知的未来。
未来是什么的？冯百似乎意识到了未来的存在。
他隐约看见了逆流着存在的三维时空，可他却无法伸手干预时空。
因为他没有手，只有仅存的逃过湮灭的量子们，沿着惯性的方向和时间的方向持续前行。
那是过去吗？那不是过去。
是镜像吗？那不是真正的镜像。
那是冯百作为人类理解内的镜像，他以为他看到了镜中的世界，可实际上，他大错特错，冯百大错特错。
他终于意识到，他走到了镜子的背面。
路过了自己的一生。
他看到了自己的一生，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到了倒叙的自己的一生。
他看到自己是如何在飞船中死去，在黑暗中腐烂；看到自己如何一字一码的记录所有的他所路过的信息，如何用引力波观测时空的状态；看到自己是如何打开飞船的时空观测面板，去观测其他时间线上的自己，时而疯癫的捧腹大笑，又时而悲伤沮丧的大哭，自己与自己一起暴怒，也共处嫉妒的境地；看到自己是如何与空中那李元真实存在的幽灵聊天，看到他是如何惊讶地发现时间线的混乱。
最后，那便是他成为记叙者的一生的倒叙。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归为零点的时刻，时间依旧存续，三维世界还在倒叙。
他的上一世竟然在他眼前展开。
不，确切的说，是他递归的起点，走向递归的上一世的倒叙。
他忽然深刻的理解了他自己曾说过的某句话的真实含义：
李元，我的未来，是你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