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王宅在宫城西边,二十余年前建成,大庸皇子王姬便在此分院而居。大概是当今圣人得位不正的缘故,他的后人身份地位也有些尴尬,不能随意与大臣交游不说,还不得无故离开王宅,虽是天潢贵胃,却好似笼中的雀儿,被围在这宅邸中。
今日六王宅的水榭里,树荫遮得满亭皆绿,侍女轻摇孔雀扇,李无上与太华、万春二位王姬正在消暑。天气已颇为炎热,池中荷花却才长出零星的粉包。负霜鸟石凋扇出的阵阵霜气在水面上撩拨着群群锦鲤。玉簟上,冰盏中梅子汤色如琥珀,那冰杯已化了一层,边上侍女立马换上了新凿的一盏。
李无上姿态慵懒,打了个呵欠。
边上的太华笑道:“元栖玄一走,无上便成了这么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看来那郎君的确是功夫了得呢。”
李万春轻笑道:“可不是。”
李无上白二人一眼,端起梅子汤尝一口,放到一旁。
嬉笑一阵,李太华又说:“听说要换个讲学过来,是那个‘画仙人’,那郎君长得好不好看?”
李万春道:“几月前放榜时我看过他一眼的,却隔得太远,没看分明。听说他的画儿画得很好,能把死的画成活的,可惜,没多少人见过。对了,无上你看过他作画的,这些传言有几分可信?”
“半分都不可信。”李无上往池中随手抛一把鱼食,“他在辛园留下那幅画,也只是平平无奇。”
李太华疑惑道:“可谢凝之总归是个有眼力的,这‘画仙人’的别号,可就是从谢凝之那儿传出去的。”
“他李澹能当乾元学士,当然有几分本事,不过远没有传言中那么夸张。”李无上被问得有些烦躁,“外边的人不明就里,以讹传讹,才有了些虚名罢了。”
“原来是这样。”李太华恍然,她打量着水池,池中锦鲤蜂拥而至,其中有一尾通体金红的甚是显眼,这鱼儿只在水中昙花一现便藏了起来,她觉得有些可惜,却也并不放在心上。
李万春看了一眼天色,“这会儿到什么时辰了?”
“殿下,到己时了。”边上的侍女轻声说。
轻风在草木间穿梭,漫长的夏日便如此消磨。
不多时,一名宦官从水榭旁的牙道过来,给三位公主请安。
接着,那宦官又对李无上道:“灵璧殿下,乾元学士李澹来了,请殿下移驾到尔雅堂去一趟。”
尔雅堂是六王宅中最大的一间书房,诸皇子王姬年少时就在那一同读书,李无上先是微微一怔,又冷笑一声,“他李澹有多重的份量,让我亲自过去见他?”
宦官愣了一下,连忙解释:“是卑职疏漏了,李学士当然没那么大面子,他是带着上谕来的。卑职只听得只言片语,似乎,是要您同沛节殿下一道读书。”
这回便轮到李无上愣住了,她又想起辛园雅集里,李澹在堂下俯首的模样。
李无上倒没太把当初那点小过节放在心上,当初东岳庙会听香楼上的宴会里,她本来已有化解干戈之心,这李澹却着实不识抬举。后来,乾元学宫放榜后的鹤集宴上,李无上更是主动与李澹招呼过一声,那李澹却仍是一副不咸不澹的模样。今日,到了六王宅,李澹竟敢仗着上谕,对她呼来喝去,灵璧公主这么一想,李澹的面貌,就变得十分可憎起来。可眼下,她却要毕恭毕敬,对李澹行尊师重道之礼?
“灵璧殿下?”宦官见李无上久久不言,试探着提醒了一句。
李无上不答,面色微冷,把钵里的鱼食全泼进了池中。
……
作为大庸国九皇子,李沛节在皇帝的十个儿子中序齿倒数第二位。当今圣人戎马一生,生下的十个皇子却鲜有与他相似者。譬如李沛节,便不好骑射,也无心社稷之事,在文墨上却极有才华。
今日听闻李澹要过来,李沛节大喜过望,倒屐相迎,在尔雅楼中亲自为李澹奉茶。
他殷切道:“早在去年,先生还未入学宫时,我就听说了先生的风骨,先生那本《山海拾遗》我已读过数遍,书中那么多异闻,真的都确有其事?都是先生亲身经历过的么?”
这位十六岁的少年,模样颇为文弱,眉眼叫李蝉有些眼熟,令他想起了青雀宫里的大庸道子李昭玄,李蝉微笑道:“也不全是亲身经历的。”
“那看来大都是了。”李沛节心生羡慕,叹了口气,“来讲学的先生们,总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却连雍州都没出去过。”
李蝉道:“殿下不日就要出阁,到时候想去哪里都可以。若是寻常百姓,想到到邻府跑一趟,若无正当理由,便连过所都难拿到,更休提比过所更麻烦十倍的盘缠了。”
李沛节感慨道:“先生说得不错,我生在皇家,也该知足了。”
李蝉本是随口一说,没料到李沛节如此谦逊,他有点惊讶,无论是跟李昭玄还是李无上比起来,这少年身上都少了一股出身天家的傲气。他点点头,打量阁中藏书,问道:“此前元学士教殿下学的什么?”
李沛节道:“元学士教的是数息观。”
李蝉打量李沛节,“此乃佛门五观之一,我看殿下已入先天,这法门对殿下来说,是不错的种道之法。”
李沛节道:“说到佛门五观,我想起来了,先生的《山海拾遗》记载玄都异事的篇章里边,便说及了玄都的尸陀林。先生说,建那尸陀林的佛门法师,修不净观时,带着门生去那林中用腐肉卷饼而食,这法门当真这么可怖?”
李沛节说的尸陀林,便是聂尔葬身之处,原来这皇子先前的话不是恭维,连书中细节都记得清楚。
李蝉摇摇头,“西方佛门修行起来,比大庸国中佛门要激进得多,况且就算是关外的和尚,也不是人人敢如此修行的,若道行不够,这可不是修佛,是入魔了。”
李沛节松了口气,李蝉又问:“那《帝范》、《臣轨》,元学士没教么?”
“那玩意儿早些年都学过了,着实无趣。”李沛节摆摆手,又兴致勃勃道:“不如,先生教我丹青吧!”
李蝉笑了笑,“我倒不是不肯教,只是怕殿下耽溺于此。”
李沛节道:“先生多虑了!父皇只对太子管教严厉,对其他人却宽容得多。记得早些年,四哥在樊楼眠花宿柳半月不归,父皇知道了,也只是罚了他一月俸禄。我只是想学些有趣的,又有谁敢约束?”
李蝉在青雀宫读史时,曾知道大庸国的天家儿女虽出身尊贵,受到的管教却十分严苛。如今碰上李沛节,却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李蝉有些奇怪,又转念一想,先朝的皇子们个个文韬武略,到如今,可就活得只剩下当今的大庸皇帝李胤一个了。现今,只有太子一人被大力培养,其他皇子却被纵容,想必,是皇帝有意为之的了。
想明白了这一茬,李蝉对这讲学的职事也轻松了许多,但他还是摇头,“殿下日后要出阁就藩,为王之道不可不学。”
李沛节有些失望,又听李蝉说:“若把每日的书背完了,还有闲暇,学些别的也无妨。”
“太好了!”李沛节惊喜拍手,“听闻先生的丹青技艺出神入化,我若能学到先生一分本事,便是三生有幸了。”说着,对李蝉郑重行了一礼。
……
李无上身着绛纱裙,来到尔雅楼,便看到李蝉正教李沛节读书。李沛节不时提问,神态十分恭敬。
待宦官进去告知,李蝉放下手中书卷,要李沛节自行读书,微微一笑,走了过来。
李无上心中虽不以为意,但仍低眉将手放到腰侧,屈身行了个万福礼。
“见过先生。”
“殿下不必如此多礼,快进来吧。”
李蝉将灵璧公主引入楼中。
“某蒙诏向殿下讲学,却自知不才,若讲得不好,请殿下千万谅解。”李蝉道,“敢问殿下学过《女四书》么?”
李澹今日的态度倒不错,看起来顺眼了些,灵璧公主微微颔首,“学过了,先生有何指教?”
“指教可不敢当,不敢当。陛下的意思,是要殿下再学一遍。不知殿下想从哪本开始学起?”
李无上哪有心思学个劳什子的女四书,随口敷衍道:“但凭先生指教。”
李蝉点点头,“依我所见,《女戒》专论三从四德,第一篇说的便是‘卑弱’之道。放在一般人家,男外女内,阳刚阴柔,女子示以卑弱,倒也不错。只是殿下乃天家之女,便不能一概而论。我看,这《女戒》先不学了,从《内训》学起如何?”
李无上听得心不在焉,但李蝉说《女戒》没什么好学的,她倒是很赞同,“也好,不过此书本主已学过,先生指教过后,最好是专心教沛节读书修行,本主便不耽搁先生的功夫了。”
李蝉道:“也好,既然殿下学过了,那我就考一考殿下。《内训·节俭》中,说的是什么?”
李无上低头抚着葱白手指上粉嫩的指甲,头也不抬,澹澹道:“本主大致记得,先生问的却太泛了。”
“书中云:‘若夫一缕之帛出工女之勤,一粒之食出农夫之劳,致之非易,而用之不节,暴殄天物,无所顾惜,上率下承,靡然一轨,孰胜其敝哉!’”李蝉看着灵璧公主,“看来殿下虽然学过书中文字,却没学过书中的道理。”
李无上愣了一下,觉得有些好笑。书上的道理,只在书上。书上还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大庸国中,各世家私有的土地又哪里少了?她冷笑道:“先生教训的是,原来是本主不讲道理了。”
“殿下能够自省,也很难得了。”李蝉道:“但从今日学起也不迟的。”
李无上蹙起眉头,心中有些愠怒,起身与李蝉对视,“你……”
李蝉仍面带微笑,“殿下今日便把此章读一读,字数不多,想必很快就能背下来,若背不下,就回去钞写十遍。我每日己时过来,什么时候殿下能背下了,便不用再钞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