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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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梦放眼望去,隐约间能看见对面山峦之侧,也有一处石壁。看来,祭族长老便是在那里等候。
昭梦便说道:“既然如此,我这便护送大王前去。”
巫母说道:“将军不必着急。且教领队命人送楚王与将军前往。”
但听得巫母话音刚落,一直伏在旁边憩息的白犀便低声咆哮起来。不一会儿,两名鹰蜞从峰顶飞下,降在石壁前。那些座鹰琢爪剔羽,侧目而待。
昭梦见到这两只大鹰降下,心中已经知道巫母是要安排楚王和他乘鹰过江,于是默默点了点头。
楚王看到两只大鹰背上各自负着一人,顿时眼前一亮,记起昔年少师说起简阁之时,还说起过巫人的许多异能奇闻。今天这一路上,前前后后见到巫人竟能与这许多的豹鹿犀鹰通情顺意,楚王心中实在叹服,不禁暗想,难怪巫人要楚国年年供奉珍禽异兽。
两头座鹰渐渐平静下来。鹰背上的骑手下到地面,退到远处,站至领队身后。
巫母说道:“就请大王和将军乘着这两头座鹰,飞过江去,到对面望壁上与祭族长老相见。”
昭梦看眼前这情形像是叫楚王和自己自行驾鹰,飞到对面山峰去。可是昭梦和楚王都不知如何驾鹰。昭梦上次见到鹰蜞载钟离进下阁台时,是有骑手护送的。昭梦心想为何此次巫母不让骑手护送他们,这样岂不是有危险。
于是,昭梦忍不住说道:“大王,这,恐怕——”
楚王看了看两头座鹰。这两头座鹰虽不及楚王在山下见到的那头巨鹰那般雄峻英武,却也是极难得的猛禽,而且看上去生性要温良些。但这并不能打消楚王心中的担忧,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是害怕。这驾鹰之事,楚王虽然曾经从少师口中听闻过,但从未见过,更别说是让楚王自己驾鹰飞过江去。
楚王听见昭梦询问,知道他的话中之意,只是不便露怯,便故做沉默之状。
昭梦心中便也知道了楚王的意思,转过去向巫母问道:“不知那两位骑手为何退至一旁,莫非是要大王与在下自行驾鹰过江?这只怕叫我们为难了。”
巫母笑道:“哈哈哈。楚王与将军都是尊贵之人,本应着骑手护送。只是此处江风不小,到对面又颇远,恐怕这两头座鹰载不动四人。将军不必担心,为保此行无虞,有数名秘音监随我等同来了。他们会在峰顶凭音驭鹰,保护两位周全,比骑手护送更为稳妥。秘音监素来不见外人,这才匿于峰顶。”
听了这些话,昭梦再次向楚王问道:“大王,这——”
巫母又说道:“楚王且请翻身上鹰,只须前身微倾,双臂环住鹰颈,双腿夹附翅下鹰腹,待鹰腾上空中,便可缓缓松手。”
楚王说道:“既然如此,昭梦,我们不妨就驾鹰飞过江去吧。”
昭梦应道:“是。”
昭梦看着楚王小心翼翼上了鹰背,然后自己也小心翻身上了另一头座鹰。两人照着巫母刚才所说,环抱鹰颈,稳住身姿,静待座鹰腾起。
巫母在一旁说道:“二位不必太过紧张,只当骑马一般,不可妄动。”
话音刚落,那头白犀又低低咆哮了两声。
没一会儿,一阵怪异之声传来。楚王与昭梦所乘的座鹰随之开始撕扑跳举,只几下子便腾到空中,向对面山峰飞去。
刚才楚王与昭梦没来得及细听。此时,那怪异之声仍伴在耳边。楚王与昭梦只觉得座鹰飞得甚为稳当,便倾耳听去。只听得几声,二人便觉心中骤起骇异。此音虽不近人声,却是如歌如唱,清越嘹娆,吭扬嘲浇,徘于可感之缘,徊于可怖之际,仿如野猿咒虎,近似苍鹄笑豺,譬比山鬼哭木魅,又像水怪拊石灵,轻快处如切如琢,沉滞时如磋如磨……
昭梦侧过脸去,看着坐在另一头鹰背上比风而翔的楚王,想开口说话。只是这座鹰飞得快,加之身旁气流回荡,昭梦竟一时不能言语。
不过,楚王看着昭梦,轻轻点头,示意自己与昭梦所想相同:那声音必是秘音监之异能——凭音驭兽。
不多时,楚王与昭梦便已飞近对面望壁,看见已有三五人在此处等候。不过,这三五人中竟无一人面朝正在飞近的昭梦二人,连转过脸看一眼的都没有。其中有两人背江站在下山的路口。另有两人用黑衫罩住全身,面壁而立。最后一人也用浅黄披衫罩着头,坐在一块石头上,面朝东面,只是看着江水。
两头座鹰降到石台上,楚王与昭梦翻身下地。两人在鹰背上被风吹得鬓发散乱,衣衫失整,身上还颇有一番余寒。于是,两人一边整理,一边将息。但见那五人泰然自若,对昭梦二人到来之事全然置若罔闻。
昭梦环顾一遍,自度坐于石上的很可能就是祭族长老。于是,他便要上前见礼,但却被楚王止住了。
楚王已将那人细看了一番,自背影中只觉得此人仪姿安详,气度非常,岿然间似乎心中有慕有伤。楚王又看向石壁前黑衫罩身的那两人,只觉得难以忖度。不经意间,楚王发现那两人面前的石壁上微微映着一人高的亮光。只一闪念间,楚王心中便满是无比的惊讶。楚王举手指点,示意昭梦留心看去。
昭梦也注意到了那两块亮光,不禁朝楚王点头。
二人心里都在想,他们大概就是羽光卫。
楚王与昭梦都愣在那里许久,不知道各自心中想些什么。
忽然,又有一段怪音传至,与之前那段怪音的格调颇为吻合。只见一直在一旁悄声歇息的两头座鹰起身飞回对面去了。
楚王与昭梦因思绪被怪音所扰,这才回过神来。
楚王正了正衣襟,上前数步,朝坐于石上的那人行礼致意道:“拜见祭长。”
昭梦闻见楚王所为,也随即拜礼。
那人起身转首,面朝楚王答礼。其形容竟使得昭梦二人讶目惭心。
一时间,似睹芝兰宝树,金刻火凿,玉塑琼雕,冠象唐尧之群峦,衣缀神农之百草,手结虞舜之一规,足蹈包栖之观效,形正堪松满,礼直恰柏削,阳刚之英气盈透肤表,温化之义息渗起肌里,声似长风吹谷,音比涧水弹石,容清神和,如月如江。
一睹之下,楚王与昭梦心中为之一叹久久萦回,不期天壤之间,竟有此等神人。
昭梦不禁想起在云泽之畔,一行人出了饕餮之口后夜宿山洞之时,昭岩单独对自己说起过的那一番话。当时昭岩说,那日靛萝带领豹蜞在迎台操演画雪阵法。休息之际,靛萝摘下面具,头靠着昭岩肩臂,憩目吟语,道是: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当时,昭梦听到这番话,只觉得意境飘举,神蹈九天。昭梦本想细问一番,不过一想到这是昭岩与领队私底下的言语,便不好多问,只是从此记下了这几句。
如今,见到眼前的祭族长老,昭梦沛然起叹,所记之语便如泉水涌出心底。只不过,昭梦心中比对,觉得若以所记之语形于眼前之人却又有不合,虽境界比应,却观效分踪。眼前这位祭族长老阳英内敛,虽还不曾出语,却已让人感到温和热情,一见如亲。
看着眼前这位祭长,楚王不禁回想起往日里少师之轻歌慢蹈,还有祭师之音容像貌。
终于,祭族长老开口说道:“楚王,将军。”
楚王与昭梦不自觉间赶紧说道:“不敢当。”
祭族长老接着说道:“有何不敢当啊?我只是依两位之职守,平平道来,无誉亦无遣。”
楚王与昭梦又赶紧说道:“是。是。”
楚王本想就此请问祭族长老的名号,但不知何故,心中竟有一种念头,对于这等人知不知道其名号已经不重要了。
祭族长老说道:“二位不必拘谨。二位可知,刚才我坐石观江在干什么吗?”
楚王与昭梦面面相觑,说道:“不知道。”
祭族长老说道:“我在听‘曲战’。”
昭梦看过楚王脸色,便问道:“敢问何为曲战?”
祭族长老说道:“刚才你二人乘鹰过江,是否听到阵阵妙音啊?”
楚王说道:“是曾听到阵阵音声。不过那音声虽富有节律,却也多有可怖之处,比之堂典穆歌,颇失雅正。窃以为难许为妙音。”
至于昭梦,自从阁台听雷律之后,似乎失去了细品乐理的能力,只不过他对这一点不是很清楚。此时,昭梦反倒觉得楚王分说得很有道理,便在一旁点头附和。
祭族长老笑道:“哈哈哈。我且试问楚王,那堂典穆歌,雅正中又有几分战趣?乐者,既有雅正,当有奇趣,既有穆歌,当有野嚣。但凡韵味高致,便可称许。心无偏碍,才可多感妙音。”
楚王面生笑意,点头说道:“有理。闻此一言,正可谓是寡人孤陋了。”
祭族长老说道:“不尽然。孤陋偏颇恰恰乃是得力运功之理路。天生男女,男不能尽知女,女不能尽知男,是以巫母之位别性而传,譬如人之行路,双脚替而交进。又如剑之有锋有面,锋利面钝,练其锋而得疾,练其面而得力,然诚能练其锋而入高境,实则已于疾道中得力道,能练其面而入高境,也已于力道中得疾道。”
说到这里,祭族长老歇了歇,转身朝对面山峰望去,悠悠说道:“刚才你二人各乘一鹰飞过江来时,有两名秘音监凭音驭兽,分别指引那两头座鹰。不仅他们的驭兽怪音相互摩荡,那两头座鹰也在怪音指引下相互推抢争抗,这便是我所说的曲战。”
楚王点头问道:“那为何我两人在鹰背上丝毫不觉摇晃,反而甚是稳当。”
祭族长老说道:“这便是秘音监驭兽高明至极之处,谐而有战,战而不乱,如围棋之黑白追扭而趣绕。”
昭梦不觉点头不止,又问道:“昭梦曾有幸得闻无上乐章,对刚才那阵阵怪音也很喜欢。请问,刚才那两位秘音监所发一段音声可有名目?”
祭族长老说道:“我虽是祭族长老,素与巫人交好。但秘音监的学识异能源自秘水之音,想要得聆秘音监所发音声,几乎不可能,至于其名目更是闻所未闻。若非今日有至关重要之事,秘音监是绝不会让我等享此耳福的。”
昭梦点头,脸上有惋惜之意,似是在慨叹,世间妙物须当有妙名,才不枉世间之美妙。
祭族长老慢慢说道:“不过,我们不妨给它取个名。鹰如剪,风如帛,音如指,峡如箩。我看,就叫《裁风》,可好?”
楚王忍不住出口赞道:“妙哉,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