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葛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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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岩追问道:“国老,你们到底看到什么了?”
国老哈哈一笑,没有做答。
辛老将军接过话茬,说道:“那次,大王是想要在云泽之畔典祭东皇。那日,木台早已搭好,熏草也已燃得浓烈。大王与我等随行将臣按部就班,登上木台。周天子专使和各国使节也忍着熏草的冲味,在一旁观礼。宣毕祈文之后,大王履阶临泽,取水一尊,回置案中,以歌颂章。不想,大王才吟了几句,泽中便生变故。项镧,你来说几句吧。”
项镧接着说道:“本来波光明媚的泽水,无故变暗,接着就开始翻涌,而且越来越剧烈。泽边飞鸟成群逃去。大王早已停止了歌颂,四下里都十分安静,只有祭台上的青铜尊中的水面生起细细波纹。
不一会儿,泽中开始掀起巨浪,木台也震颤不止。四散的巨浪,一波一波拍打在祭台的基柱上,溅起许多水花。巨浪越来越高,朝祭台扑来。奇怪的啸声开始从泽水中传出。我在躲避巨浪时与大王失散了。”
辛老将军接着说道:“我与几位老臣簇拥着大王,快步离开了祭台。
突然,一声巨响传来,伴着长啸声,震得人心神不宁。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去。只见四散的巨大浪花中央,一个黑色巨物冲出水面,直直向上。那巨物在空中直直耸立了一会儿,发出巨大的声音,也不知是呼吸声还是咆哮声。接着那黑色巨物跌入水中,击起的巨浪只怕比国中大殿的殿檐还要高。
我们护着大王躲到了一块岩石后面,待到几波巨浪退去才敢出来探看。此时,水面平静了许多,祭台早已被冲散,碎木都漂在泽边。水面上已经见不到刚才那个巨物了。但很快,大家就注意到,水面下有一个巨大的黑影。黑影两侧的水面,各有一道长纹。那便是那个巨物——它在游。”
昭岩说道:“如此说来,那日在大殿之上,周天子所问确有其事。怪不得周天子有些气恼。老将军可知道那巨物究竟是什么?”
辛老将军看了国老一眼,这才说道:“大王对我等老臣说出了其中原委。那巨怪竟是大王用传国玉琮从泽中唤出来的,名叫饕餮。”
昭岩惊讶道:“饕餮!”
惊叹之余,昭岩一下子想明白了巫母所说的饕餮迷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项镧也是到现在才知道辛老将军所说的这些,正在自顾自沉吟着饕餮这个名字。
辛老将军听出昭岩语气有异,反问道:“怎么?莫非将军早已知晓这饕餮巨怪?”
昭岩赶紧说道:“没有。昭岩与项镧将军一样,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东西。”
辛老将军接着说道:“那日,周天子询问此事,其实是想从将军的口中探听传国玉琮的秘密。幸好将军机智,掩盖过去了。不过,周天子既然说起呼灵唤怪,想必只是想求证。周天子心里知道的肯定不止这些。”
昭岩点了点头。
连月来,昭梦一直在家中陪伴夫人和刚出世的女儿。为了帮忙照料,昭岩的母亲也搬了过来,和昭梦的母亲同住。一家人难得有机会过得这般亲热幸福。为此,昭梦还几次后悔,不该向楚王举荐昭岩去洛京。
这日,昭梦见天气晴暖,便取了半坛桃涟,独自到院中饮了起来。
忽然,房中传来女儿的哭闹声。一开始,昭梦不以为意,以为小小婴儿不过是偶尔哭上一会儿,是正常的事。但这孩子哭闹不休,昭梦的母亲和叔母哄了好久都止不住。昭梦这才有些担心,便命人去请楚王派在府中的医官来看。医官看了半天,看不出有什么疾恙。医官去后,孩子仍然是哭闹不休。昭梦焦急不已,忽然想到了冯莨,便要命人去请,又觉不妥。于是,昭梦亲自骑着快马,奔向街市,去找范泗的鱼铺,想寻那冯莨来看看。
昭梦倒也没费多少劲,便找到了范泗。范泗看大将军脸上焦急,也不多叙,直接把昭梦带到了冯莨的面前。此刻,冯莨正在摆弄些粉末膏糊种子叶子之类的杂七杂八的东西。昭梦略一分说,冯莨便随手抓了些药物,准备随昭梦回去。
两人刚上马,范泗就追了过来。只见范泗从怀中掏出一块东西,便是巫母交给他的那副龟甲。昭梦认得这东西,只是不知道范泗拿出这个来是什么意思。
范泗说道:“大将军,我思来想去,觉得自行将这龟甲献给大王,只怕不妥。还是烦请大将军,代我将这龟甲献给大王吧。”
昭梦无暇多说,但见范泗情真意切,便拿了龟甲,答允了此事。
不多时,昭梦与冯莨两人便驰回了大将军府。
昭梦片刻不暇,一路领着冯莨直入内房。
房中婴儿仍是哭闹不止,只不过哭得时间久了,动静要小些。这更让昭梦一家人担心焦急。
冯莨的医术原本承自名师,颇为高明,但此番悉心察诊之下,却也眉额暗蹙。冯莨告知昭梦,从婴儿的气色脉息来看,诊不出是什么病痛。冯莨又问起前后诸般琐碎情形。屈夫人和老夫人便将孩子从何时开始哭闹,又是如何持续到现在之前后情形细细说与冯莨听。冯莨听过诸般情形,仍不能决断症状,也难明其中因由。
冯莨虽非都中名医,但博知医理。这一点,昭梦也是知道的。所以这么多年来,昭梦每逢入山探矿,都会请他同行相助。而冯莨也承继其师志趣,素来喜好遍寻山中灵草妙药,少在郢都之中为人治病,因此才在峰峦草野之间和大将军昭梦相识相交。
此时,昭梦满脸焦急,正要问冯莨。冯莨却起身走到了一旁。昭梦赶紧跟了过去。
昭梦对冯莨说道:“先生,这——”
冯莨说道:“大将军,莫急,莫急。婴儿啼哭,本也正常。只是刚才听老夫人说起情形,婴儿似这般啼哭不止,或许其中确有异恙。不过,依我看来,婴儿只是哭闹过久,身体虚弱,除此之外并无病痛。”
昭梦诧异道:“并无病痛?那又为何哭闹不止?先生可有法子解救?”
冯莨说道:“大将军,我只能治身体之病痛。此外之事,我也是无能为力啊。虽说,婴儿身体并无病痛,但倘若不及早止住哭闹,不消多久,便会气力衰竭,恐怕那时就凶险了。”
昭梦知道冯莨已经尽力,但也听出他刚才的话似有余音。
于是,昭梦追问道:“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冯莨略一斟酌,便说道:“大将军可曾听过巫官从不染疾之说?”
昭梦立即说道:“听过。这又如何?”
冯莨说道:“世间之医,大都以草木金石之类药质治疗疾症。便是我也是如此。但医中还别有一类,不治体肤之疾,却能解厄护灵。”
昭梦说道:“先生是说巫医?可是,自巫官去后,都中更无巫医。仓促之间,我到哪里去寻找?”
冯莨答道:“我曾听师父说起过,他早年间偶然结识了一位高友。我师父想向他闻听些许巫医之事,却未能如愿。那人告诉我师父,凡世间万物,自会生出稀有灵奇者,其数虽寥寥,但却多集造化之功,能辟邪赞育。正是因着那人的这番话,我师父才喜好在山中采寻。”
昭梦担心孩子,心中焦急,向冯莨做了个礼,说道:“先生必有办法解救。但请先生明言。”
冯莨急忙还了个礼,说道:“我刚才说岔了,大将军勿怪。此刻,大将军身后不正有一件稀有灵奇之物吗?”
昭梦顺着冯莨的眼神看去,只见坐榻一端,正放着一副龟甲。自从在街市上匆忙之间从范泗手里接过这副龟甲,昭梦一直无暇在意它,进了内房后,便随手搁在了坐榻末端。
此时,听了冯莨这一番话,昭梦看着这副龟甲,心中回想起巫母说起过它的灵能。
昭梦转过头来,看着冯莨。
冯莨看出了昭梦的犹疑,说道:“灵奇之物,超出人力之外,恐有不虞。大将军所忧,我不敢隐拂。不过,既然医士都束手无策,我也唯有自劝大将军与夫人、老夫人一同决断。”
昭梦的母亲一直在旁边,暗中听到了昭梦与冯莨的对话。此刻,老夫人看着儿子的眼神,将信将疑。过了一会儿,谁也没出声。老夫人这才将那龟甲从坐榻上拿起,细细看了一番,心中也感到这副龟甲确实非同一般。
昭梦凑上前来,照着当日巫母所言,将这龟甲的灵能说与母亲知晓。
老夫人听过后,点了点头,将龟甲慢慢放在婴儿的襁褓旁边。
不多久,婴儿的啼哭声渐渐变小,节奏也开始断断续续。最后,婴儿终于不再哭了。
昭梦心头的焦急终于消散些。还站在一旁的冯莨也松了一口气。
不过,襁褓中的婴儿似乎仍不安静,还在伸出小手乱动。
冯莨说道:“婴儿气力消耗不少,应当小心照料,早早哄她入睡。我先到外间等候,若无大碍,即行告辞。”
昭梦说道:“先生所虑周到。真是有劳先生了。”
昭梦一边说着,一边将冯莨送到外间歇息。
待回到内房,昭梦却见母亲正坐在卧榻边,手中拿着一块布,细细端详着。昭梦走近前,朝襁褓看去。见婴儿已经安然睡去,昭梦这才有心思去看母亲手中的那块布。
一看之下,昭梦大惊不已。只见这是一块葛布,上面写着八个字:有始有终,天坪之琮。
昭梦觉得这话十分熟悉,必是在哪里听过,只是陡然之间记不起来了。
昭梦便向母亲询问这块葛布从何而来。
原来,就在昭梦送冯莨去往外间的那一会儿,襁褓之中的婴儿不断将小手伸到自己身旁的那副龟甲中去触碰。老夫人在一旁看到这些,几次都哄不住,又生怕龟甲中的棱角刮刺到婴儿的幼嫩皮肤。于是,老夫人将那副龟甲稍微挪远了一点。可是,婴儿仍自不休,还是想把手伸进龟甲之中。老夫人心中起疑,以为龟甲之中可能有什么东西,于是便拿起龟甲,将几根手指探进去摸索起来。
就这样,老夫人便从那副龟甲之中摸出了这块葛布。说来也奇怪,老夫人刚一摸出这块葛布,襁褓之中的婴儿立时安静了,片刻间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