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量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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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岩看着行进的豹蜞,思索其中的阵列奥秘。
忽然,昭岩注意到,豹蜞留在积雪上的脚印竟然没有一个重合的。而且豹蜞的行进方向和转折进退,都能从这些脚印中判断出来。昭岩心想,或许,这就是画雪的含义。只是,豹蜞多次折返,留下的脚印纷繁复杂,昭岩一时难以都看明白。
不过,昭岩更不解的是,这样奇特的阵法,似乎难以展开厮杀,究竟是用来对付什么样的宿敌呢?
钟离进向离樊他们问起昨晚阁台上发生的事情。于是,几个人在一起小声说着。
昭岩仍然没想出豹蜞的阵法有何作用。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些许时辰,迎台的雪明显已经开始融化了。只见雪地上的脚印越来越浅,空气也更加湿润。
得到了领队的许可,豹蜞停止了操练。她们在迎台上嬉闹起来。而靛萝则让劫影歇在一旁,自己来到了昭岩旁边。
昭岩说道:“暖阳惬惬,金戈画雪,确实是不多见的快意。只是领队为何不带豹蜞去开阔处驰骤,却要在这局促的台地上来回穿梭呢?”
靛萝说道:“我们练这阵法,是为了应付宿敌。”
昭岩问道:“你们的宿敌都是些什么?”
靛萝脸上有了一丝微笑。虽然隔着面具,但昭岩从她的眼神中感受到了这一丝笑容。
靛萝说道:“我没见过。不过,它们比人还要可怕。”
昭岩听着这句话,默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靛萝继续说道:“我们练这阵法更多的是为了纪念,纪念曾经的战友和战斗。
以前,卫蜞曾经有五种,分别是磐龟、赤豹、洪蟒、皓鹿和夔鹰。磐龟的首领就是磐龙。赤豹的首领是槐影。洪蟒的首领是冠蛇。皓鹿的首领是麒麟。夔鹰的首领是烁羽。冠蛇与麒麟是很要好的朋友。麒麟穿行林地时,冠蛇常常盘在麒麟的角上。据说冠蛇祝福过麒麟,令麒麟的角巍峨尊荣,所以麒麟很乐意载着冠蛇。槐影与烁羽的关系也不错,经常一起在山崖上沐风伴坐。只有磐龙比较木讷,却喜欢与一些犀牛在水边比试耐性。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它们就与巫人一同守护此间。夔鹰负责守卫天空,磐龟负责防范默渊,皓鹿巡护着林地,洪蟒警戒着流水,而赤豹直接守护着巫山之心——我们的无上至宝。所有的卫蜞都是经由秘音监挑选训练而来的,稀少而珍贵。
听师父说,上一次宿敌来袭时,战事遍布天空、地面、流水、深渊。麒麟领着皓鹿奋勇驰骤,在战场上开辟出一小块空地。槐影立即领着赤豹无比迅捷地进入空地布好了阵势。随冠蛇伏于附近的洪蟒已经做好了准备,只待时任领队将炼冢之中的毒虫驱往噬盍阵中,便要席卷敌方。
就在无数毒虫被驱入空地时,冠蛇之子不知为何出现在敌方阵前。卫蜞的首领都对这一变故一时无措。巫母想请烁羽将冠蛇之子攫回,又担心冠蛇之子已被敌方蛊惑,会反过来伤害烁羽。只见此时,冠蛇径往阵前,想救回其子,洪蟒随之席卷向前。赤豹与皓鹿也只好随即跟进。
冠蛇与其子骈首对立,正要交语。其子张口便咬,正中冠蛇脑后。冠蛇伏地挣扎。其子又准备咬第二口。此时,槐影刚好抢到冠蛇之子面前,伸出爪子阻止,不想冠蛇之子这一口正中槐影前爪。槐影虽有毛皮,却不及冠蛇的鳞片坚韧。这一口咬得很深。冠蛇之子的毒牙扎进槐影爪上肉中,一时拔不出来,毒液更是流遍了槐影全身。只片刻功夫,槐影已经奄奄一息。冠蛇看着这些,挣扎起身子,满眼怒火,张口便朝其子脑后咬去。槐影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伸出另一只前爪再次阻挡。冠蛇这一口咬中槐影时,槐影已经死去了。马上,冠蛇也已经毒发。临死前,冠蛇看到其子眼中滑下了泪水。冠蛇之子体内的怨毒尽数流进了槐影的身体里。它这才清醒过来,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但它没有时间悲伤痛悔。冠蛇之子看着胶着的战事,发出一阵嘶鸣。只见洪蟒忽然间如同发疯了一般,眼中漫起血红的焰光,开始噬杀眼前能见到的所有活物。被洪蟒吞入腹中的宿敌仍自挣扎,有些甚至撑破了蟒身,致使许多蟒骨断裂绽出,如同刺刃一般,但这些反而助长了洪蟒的杀戮。
麒麟感受到了洪蟒的变化,领着皓鹿和赤豹回撤。不多时,宿敌溃败逃逸。巫母正要让人取回槐影和冠蛇的尸体,收起噬盍阵,却见到剩下那些洪蟒正朝卫蜞这边涌来。
冠蛇之子看着那些洪蟒眼中的燃血焰光,转过头来,垂首而拜,将一滴眼泪滴在噬盍阵边。那无数毒虫一阵骚动,然后迎向洪蟒。很快,那些洪蟒便被毒虫噬尽。
麒麟慢慢上前,走近冠蛇之子,蹲到地上。烁羽抓起冠蛇的尸体,盘到麒麟角上。冠蛇之子也爬上麒麟身子,盘在它的角上。麒麟起身,朝水边走去,静静地登上了磐龙的背甲。磐龙愣愣地看着一切,但它知道该带麒麟和冠蛇去往哪里。
那些毒虫噬尽洪蟒之后,便都涌回来,围在槐影的尸体四周。槐影的尸体已经聚集了世上最强的毒性——冠蛇之怨。
巫母将槐影的尸体带回炼冢,从此炼冢之中的毒虫日益繁盛。巫母还照着从战场捡回来的面具的样式,制作了给领队佩戴的面具,以纪念槐影。
磐龙回来之后,有很多人很多次问起麒麟和冠蛇之子的去处,但巫母都没有回答。从那时候起,秘音监再也无法驯化皓鹿和洪蟒。我们便失去了蟒蜞和鹿蜞。
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日暮,烁羽站在一处山崖边,将自己身上的羽毛一根根拔下,扔到空中,让闪电将它们烧尽。然后,它也死去了。烁羽只留下了一根羽毛,送给磐龙即将要出生的最后一个子嗣。”
听完靛萝的这番述说,昭岩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现在的他早已经开始相信一些难以置信的事情,不管它们有没有意义。其实很多事情不就是这样吗,相信了便认可了,认可了便真了。
靛萝见昭岩楞着不说话,便问道:“你信我说的这些吗?”
昭岩说道:“有一次见到下冰雹,我就问父亲,天上会不会下石头。父亲说会。我一直以为他是骗我的。直到我真的见到天上下石头。”
靛萝轻轻笑了一声,好像是在嘲笑昭岩。其实,她也不知道天上会不会下石头,只不过,她从没有过这样的疑问。
靛萝说道:“你说,烁羽为什么要把最后一根羽毛留给磐龙的子嗣呢?一只龟,它要根羽毛干什么呢?”
昭岩不知道怎么回答这种问题,只是支支吾吾地看着迎台上即将化尽的雪。
过了一会儿,昭岩说道:“雪就要化完了。”
靛萝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你就要回去了吧。”
昭岩点了点头。
靛萝轻轻叹了一口气,很轻,轻到站在身旁的昭岩几乎都没有注意到。
过了一会儿,靛萝说道:“走吧。巫母和昭将军已经下山了,正等着你们去会合呢。”
昭岩招呼钟离进他们几个过来,一起去和昭梦会合。靛萝骑上劫影,叫过来惜生,领着众人下山了。
昭梦和昭岩他们七人在驯苑相遇。巫母让人准备了饭食。大家美美地饱餐了一顿。
吃过饭后,昭梦便对巫母说道:“感谢巫母盛情相待。我等盼望早日回到郢都,向大王覆命。敢请巫母告知出山的道路。”
巫母笑道:“将军不必担心。我自会送你们出山。只是还望你们保守此间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最好,也不要向楚王透露。”
昭岩面露难色,说道:“大王若是执意询问,我等恐怕难以保守秘密。”
巫母笑道:“这个不必担心。楚王知晓此中利害,更加知道羽光卫和秘音监的能耐,不会自找麻烦的。我让你们保守秘密,是叫你们不要给别人添麻烦。”
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件事的轻重,纷纷点头。
巫母接着说道:“既然如此,大家随我来。我送你们出山。”
昭梦说道:“如此,有劳了。”
众人跟着巫母,不多时便走到了鹊桥。
站上桥头,众人看着对面的阁台,心中疑惑起来。巫母示意昭梦跟上。昭梦这才注意到,桥头另一侧有一道很窄的石阶,朝下方延伸而去。
众人沿着这道石阶,紧贴石壁,慢慢下行,穿过鹊桥下方,来到一处悬空的崖边。
这里是一处不大的平台,伸出石壁之外,底下是泛着雾气的深渊。昭梦略一回想,便想起那底下通向默渊。众人仔细分辨,依稀能认出许多从水中蔓出的蟒藤。
站在这平台上,人仿佛悬空而立。范泗看着四面,又怯怯地瞅了一眼下面,吓得直哆嗦。他紧紧抓住离樊。其实,此时离樊心里也有些害怕,但又不好意思表露出来。
于是,离樊对范泗说道:“你怕什么!底下都是水。你不是水性很好吗。”
范泗慢吞吞地说道:“这倒也是。只不过,太,太高了些。”
此时,阳光正好照到山崖间。远处,结居鹊桥的鸟雀正在绕着鹊桥上下翻飞,鸣叫之声不断传来。
昭梦看了一下四周,向巫母问道:“这里就是我们出山的道路?”
巫母点头微笑,然后对范泗说道:“我们并不清楚你究竟为心镜做了些什么。但它安全回到此处,你便与它有了一段善缘。感谢你。另外,磐龙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惜生将一副龟甲递到了巫母手中。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副龟甲跟心镜的甲壳简直一模一样。
巫母将那副龟甲递到范泗面前,说道:“磐龙的上一个子嗣,也就是心镜的兄长,第一次独自前往珊丛时,为古兽所伤,不幸夭亡。这就是它的甲壳。”
范泗静静接过这副甲壳。很显然他的内心充满了激动。范泗细细观看着甲壳上耐人寻味的起伏,仿佛那些微小的山峦记录着许多的故事。忽然,他翻过甲壳,熟悉的如镜般的光洁令周围的人都露出了笑容。
然而,范泗却愣愣地低语道:“怎么没有活的那只的腹镜闪亮。”
靛萝在一旁轻轻说道:“因为它已经死去近千年了。”
这一下,昭梦他们八个人真的都愣住了。
巫母说道:“所以,别用它占卜。不过,如果占卜时靠近它些,或许会更加灵验。”
范泗很用心地听着,然后很郑重地点头。
巫母转过脸,对冯莨说道:“盈汤的效力会日渐消散,以后还是要尽量远离毒物。这里有些种子,应该能长出不错的药材,或许还能帮你身边这位减轻些分量。”
离樊看着冯莨接过来的种子,笑着向巫母致以谢意,好像还真是挺期待能减轻些分量。
接着是且奉。
巫母对且奉说道:“上味若水。饮过‘鸿岩沸冰’的人,都会觉得世上的水大多有毒,但这不是水的错。上天总在不停地净化水,因为好像已经难以净化人了。”
巫母没有等待且奉的应答,紧接着对敖诘说到:“还有你。不相关的人也可能在不经意间听到世上最深邃的秘密,就像《韶华》不经意间流传世间一样。不要怀疑你所听到的。流淌在水中的秘密并不比岩石里的少。”
敖诘知道巫母话中所指。自从他不经意间听到那些声音之后,就从没有摆脱过这种萦绕。只是此时,看着且奉的眼神,敖诘不知道说什么好。
然后是钟离进。
巫母将一柄剑递到他面前,说道:“有了这把剑,群山不会再遮蔽你的双眼,迷雾也不会触怒你的心情。在日光、月光与星光的闪耀下,你会发现它身上的秘密。”
钟离进接过剑,心中的喜悦已经转为脸上的笑容。
接下来是昭岩。
巫母看着昭岩,说道:“或许,你更想她来跟你说点什么。虽然她也听说过很多很多的故事,但她和你一样,还远未成熟。独自面对命运需要强大的心力,但道路总是交汇又分离。把这些都遗忘在迷雾里吧,直到无法忘记。”
最后是昭梦。
巫母看着昭梦,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暗已经回去了。我记得,将军在阁台上跟他告别时,说起过九天之上之类的话。看来,将军对九天之上的事情有些许兴趣。不管怎么说,该来的终究要来。能听懂雷律的血脉,必是非常之人。”
昭梦心中长久以来的隐忧,仿佛被这番话无端勾起。
巫母再一次看着众人,笑着说道:“此间访客稀少,能有你们到访也是一件幸事。你们有没有什么想留下的?”
众人相互看了看,先后掏出了一颗桃骨。昭梦将手中桃骨放到昭岩手里。其他几个人也纷纷照做。
昭岩看过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然后走上前,将桃骨放到靛萝手中,说道:“这是楚国王宫中的桃树所结的桃核。王后采来,作为祝福之物赠予我们的。希望你能在炼冢前种上几颗。”
靛萝只是接过桃骨,并没有说什么,做什么。
忽然,霞光晃动。所有人转头望去,都为眼前的一幕惊讶不已。
站在平台上的众人,都看到一道彩虹跨在山崖中间,用它的形状度量着鹊桥。彩虹的上缘正好与鹊桥的下缘覆合无间,仿佛鹊桥正好化作了虹桥。那些上下翻飞的鸟雀也好像是在绕着一道虹桥飞翔。
众人正沉醉在这种美景之中,早已忘记了恐惧和担忧。除了巫母,谁也没有注意到从平台底下的深渊中传来的沉沉低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