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坐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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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梦正要迈步朝石亭走去,却发觉一小片白色的东西飘过他的眼角。
是雪。
昭梦止住脚步,趁着石亭中的火光,四下一望。石亭周围散着些碎石,依稀能辨出阁台北边那几截斑竹的影子。寒风已经歇了。青铜柱下的泉水发出叮咚声。听起来泉水比昭梦他们刚上来的时候丰沛了许多。
暗伸出手,接住了几片小雪花。
巫母看了看敖诘他们三人,微笑着对昭梦说道:“可惜了这一座石亭,被雷电击中。所幸没有伤到人。不知将军为何走出了石亭啊?”
昭梦并未回答,也伸出右手接了几片雪花,但见雪花入手即化。
昭梦慢慢说道:“敢问巫母所等的旷世奇遇,是雷,还是雪?”
巫母轻声笑道:“看将军神色,丝毫不惧洪洪雷音。不知将军可曾听出雷音之中的东西?”
昭梦说道:“在下拙陋,依稀觉出近处雷声之中似有一曲绝妙佳音,只是不能尽解。敢问巫母,如此罕有的雷暴何以竟暗涵韵律?”
巫母问道:“我且问将军,既然听出了韵律,不知以哪一节最为妙绝?”
暗收回了伸出的手掌,看着昭梦。
昭梦看着一片雪花落在自己的指尖,化成细雨般的水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是——寒风刮过面颊的一瞬间。”
巫母哈哈大笑,说道:“将军慧耳。我等在这里等待的正是这‘雷律’。将军可想知道今夜这一曲雷律的名字?”
昭梦自言自语道:“雷律。”
马上,昭梦又看着巫母,说道:“敬聆赐教。”
巫母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向暗。昭梦看出了巫母眼神之中的意思,也转过去面带期许,看着暗。
只听暗说道:“《风丽》。”
昭梦一听之下,不禁赞道:“《风丽》——好名字!
长风骤地兮云飏,
林谷传响兮悲苍,
狂雷斫山兮月藏,
细雪回味兮丽壮。”
昭梦一边回味着,一边向暗问道:“敢问贵客,不知是何等神力召来漫天狂雷?又是何等神巧为狂雷赋律?又是谁给‘雷律’取下这般好名字?”
暗听完昭梦的发问,对巫母说道:“师父,这位将军心中想问的恐怕远不止这些。此刻,‘涟涌’正沸,不容错过。石亭中的饮具应该没有尽毁。不如,我们去石亭中看看那几位,再寻到饮具,多饮几杯。”
巫母笑道:“好。好。走。”
石亭中,敖诘他们看着巫母和大将军与那位被称为贵客的孩童轻声叙谈。虽然因为耳力疲惫听不太清他们在谈些什么,但敖诘能感觉到他们谈得十分投合,必是与领队所说的旷世奇遇有关。
敖诘、离樊、且奉三人相互看着,心里都在各自感慨着:人和人的差别真的可以很大。自出国都城门以来,历经数月艰难,众人方才寻到这巫山之心。而帮大家通过考验的昭岩将军和冯莨,却都不愿意上这阁台。恰如领队所说,旷世奇遇乃为非常之人而遇。眼前的巫母、暗、大将军三人,年岁远隔,但在这雷暴中却都一般地自在。看他们叙谈之形神,仿佛他们早已相识。回想刚才,他们三人在风中听雷音的样子,身形若合符节,意态如浴溟海。再想想我们三个,虽然也有幸上得阁台来了,却抵受不住狂雷洪音,反而备受煎熬,还差点被闪电击中,反倒不如和钟离进、范泗那般干脆下得山去。遇而不能明其奇,反受其累,不如不遇。倒是那范泗,平日里多受大伙取笑,却与那只灵异的小龟十分有缘,叫人惊讶。
想到此处,三人不禁面面相觑,都说道:“心镜!”
离樊他们跳出石亭后,便全然忘了那只小龟。不知道此刻,那心镜怎么样了。
正在此时,巫母、暗和昭梦已经走到了亭中。石亭虽塌了半边,却还能容下众人。只是亭中的陈设被碎石冲击,便杂乱了。
暗自去碎石间寻找饮具。
昭梦轻声询问离樊他们状况如何。离樊他们三人说只是精神疲惫,并无大碍。且奉将心镜不见了的担心跟昭梦讲了。
昭梦立刻转身,对巫母说道:“刚才他们三人急于避险,不曾注意到心镜的安危。到现在也没寻到它的踪迹,着实叫人担心。”
巫母说道:“将军不必担心。说起心镜,不妨告诉将军,其实它也在等这场奇遇。磐龟生于默渊,死后沉于默渊。那些龟甲积存无数,堆叠如城。巨细之龟甲间空隙相连,有如迷宫。其中宽阔深邃之处,正是磐龟产卵孵生之地——‘珊丛’。只因默渊中天敌太多,心镜自从上次随磐龙离开默渊,还不曾回去过。默渊之中的古兽大多畏惧雷声,以为是鲲呼,此时纷纷蛰伏不出。这正好是个机会。方才雷声四起之时,心镜早已随磐龙去了默渊,此刻,怕也已经返回龙潭了。”
离樊听见了巫母这番话,不禁问道:“我们上山费了许多时辰。那只小龟怎么能如此快地返回龙潭?莫非又有什么飞禽异兽助它?”
巫母笑道:“哦,这个不必。北面那丛斑竹边的山崖上有道斜坡。心镜顺坡滑下,恰好坠入山下深渊。磐龙在那里等它,带它直入默渊,潜回龙潭。”
且奉也着急地问道:“这阁台与四周群峰尽是石山,阁台又如此高峻。不知那铜柱下的泉水从何而来?”
暗正好找到了几只饮具,便插了一句道:“这句倒是问得有点意思了。”
说完,暗将找到的几只饮具摆放整齐。那是几只竹筒,刮去了竹青,入手凉而不沁,方便天寒时使用。
巫母转过身去,面对着铜柱,慢慢说道:“你们有谁可曾听闻过层城玉宫?”
巫母身后一片沉默,只有暗在独自整理物件的轻声。
巫母又说道:“那,你们有谁可曾听闻过周天子西行之故事?”
沉默了一小会儿后,昭梦轻声说道:“在下曾于宗庙典祭之日,听族中故老谈起过一段故事。传说周天子西行,欲为西极之广漠祈求雨露,稍解冬风之寒浊,清洁三川之水。却不料,周天子迷途三危界,偶入玉山,得遇玄圃,见万千奇花异草佳木珍菌生大风雪中,郁郁招展,明丽芳香。周天子以为吉兆,亲采之,触手即幻化如影,掬之皆砂。普天之下,莫不以为怪诞。”
巫母说道:“周天子迷途三危,误入昆仑。层城便在那玉山之麓,隐于皑皑雪峰之间。所谓奇花异草佳木珍菌,皆是幻影障蔽,遍布玉山。周天子为此障蔽所困,是以不曾得见玉宫。”
离樊忍不住问道:“这跟眼前的泉水又有何干系?”
巫母笑道:“山海通气。那昆仑之境,高不以仞,广不以周。其间雪峰无数,玄冰广有,融雪化冰之水积而漫浸,出入九地则为泉,奔流泾渠则为川。眼前这泉水,即是自九地之下,直从玉山层城穿深隙而来,乃万古精华之融汇。”
说到这里,暗已经走过来,给每个人一一递过一个竹筒,然后说道:“各位不妨尝尝。这精洁之水,能感心应理,必须自取自饮,方得正味。”
且奉接过竹筒,却说道:“雷声四起之时,我见那泉水早已成冰,又被雷霆震碎,映起许多电光。这泉水虽十分珍稀,只怕太过寒冷,如何饮用?”
暗笑而不语,自顾朝青铜柱走了过去。
巫母说道:“雷暴已过。不多时,便会有鹰蜞前来探看。几位如果疲惫,不妨随鹰蜞先行下山。但此刻,这泉水却实是不容错过。”
巫母说完,便也自顾朝青铜柱走了过去。
不消说,昭梦他们四人自然是跟了过去。
此时,细雪稍密,地面微微积了一层白色。风已经停了。大家反而不觉得四周如何寒冷。待走到快要靠近铜柱之处,昭梦四人更是诧异,但觉一股暖意迎面缓缓熏了过来,面前的地上也无白雪。
来到浅池边,昭梦四人更是感觉暖气怡人,只听得泉水涌动声中夹有一种杂音,很是熟悉。原来,不知何时起,更不知何故,这泉水不仅丰沛起来,更是沸如烈煮,蒸汽萦绕。
巫母和暗早已席地而坐,临流而饮。这浅池四周的地上,薄薄的雪花早已被热气化干,不仅没有雪,反而温暖舒适。
昭梦他们四个,纷纷小心翼翼地从滚沸的池水中取起半筒热泉,慢慢品尝起来。
此刻,四周虽是细雪轻飘天寒地冻,但这泉水边却涌动着暖意。四下昏黑,万籁俱寂。谁也没有工夫打破这片宁静,生怕错过了泉水润过喉舌的滋味。
品尝着精洁的泉水,昭梦想起了东皇祭典上的熏草气味,只是有些朦胧。离樊不知为何想起了敖诘说过的那段石中血的传说。且奉心里在默想,世上不应该有毒泉,水怎么可以有毒呢,世上的水都应该像这竹筒中的泉水一样,精洁温润。当然,且奉也在心里叹息着,世上的水多半都有毒,因为水太善了,总是牺牲自己的洁净为人类洗脱罪恶。至于敖诘,他又想起了那段困惑,从汉水之滨起那段困惑就在他的心里挥之不去,就像身前铜柱上的图案一样。
昭梦感觉到巫母与暗此刻的沉默不同寻常,好像在为一些事情深深忧虑。看来,即便是巫母这样的睿智老者也有难以释怀的关心与忧虑。昭梦想起了楚王所托之事,想要开口询问,却又认为还不合时宜,便觉得再等等也无妨。
于是,昭梦又陷入了自己的沉思,想起了神武夙愿,又想起了自己的夫人……
一声鹰的鸣叫声传来,打破了阁台上的寂静。是鹰蜞来了,来探看众人的安危。
四名鹰蜞,还有一头空载的座鹰,停在了昭梦他们身后。骑手们从座鹰上下来,将一些东西放进了石亭。其实,座鹰在飞近阁台时,早已从空气中察觉到,阁台上众人安好。骑手自然也就能够感应到座鹰的发现。
雪已经下得密了。众人起身朝石亭走了过去。
来人对巫母说道:“这些是领队让我们带来的食物。不知道贵客和巫母现在是否下山?”
巫母对那人说道:“好。我和贵客还有些事,需要留在这里。你们现在就带这四位客人回到驯苑用餐,好好歇息。”
昭梦他们纷纷放下了手中的饮具。
昭梦对敖诘他们三人说道:“我还有要事需要向巫母请教。你们先下山。现在此处并无凶险,你们不必再陪伴我了。”
敖诘他们便暂别大将军,跟随四名鹰蜞下山去了。只是因为身体早已疲乏,再加上一路飞行时十分寒冷,敖诘他们三人一回到驯苑,急急忙忙吃了些东西,喝了热汤,便睡过去了。
其实,钟离进和范泗刚回到驯苑,便听见隆隆之声四起。看着山崖上电光交织,钟离进既恐惧又好奇,还有一丝遗憾。所以见到离樊他们三个回来了,钟离进本来还有好多话要问他们,但现在只能等到明天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