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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忠义

天文五年(1536)4月1日,花仓城天守阁内。
“冷泉大师,别浪费口舌了。”福岛正成一边用牙齿咬着绷带,在自己血迹斑斑的右臂上缠绕着,一边对坐在对面的冷泉为和道,“若不是看来的是您,老夫早就轰出去了。”
“福岛家乃今川重臣,侍奉今川家多代,为了一个弑主叛徒葬送全族,值否?”冷泉为和似乎仍不死心,继续劝说道。
“老夫已经说了多次,三公子绝不是那样的人,那孩子我比你们更熟悉。为了夺家督,四公子的确是他伏击的,但是他绝做不出刺杀当任家督之事。”福岛正成缠完了绷带,调整了下坐姿。
“家督殿下已明言,只要福岛家愿降,仍可保全家纹,领地也不会全失……”
“但他却始终不愿意留三公子一命。”福岛正成冷笑了一声,“这是福岛家唯一的条件,如果不同意,根本没有谈的必要。”
“家督殿下早已松口愿意留下兄长一命,宅心仁厚,着实不易。是雪斋和尼御台打定主意要今川良真切腹。”冷泉为和将今川家里的情况如实告知,并不隐瞒,“他们说今川良真才华横溢又心狠手辣,将来必然能重新笼络家臣而威胁到家督殿下。但此子心术不正,竟意图出卖今川家的利益,将河东割给北条家。这样有异心又有才之人,万万留不得,否则必成后患。”
“那冷泉大师怎么看呢?”
“老僧没有雪斋和尼御台他们想的那么现实,老僧只知道先主是今川良真谋害的,那老僧自然想将其碎尸万段。”冷泉为和提起自己过世的学生今川氏辉,语气也再次寒冷下来。
“那就没得谈了。”福岛正成摇了摇头,端起茶水想要送客,手臂上的脓血却有好几滴落入了杯中。
“福岛家百年基业,甘心这样毁于一旦吗?越前殿下您也是家中忠直之臣,老僧不忍看您白白去死。”
“忠直之臣岂会卖主求荣?三公子就是老夫我福岛正成拥护的主公。”福岛正成将茶杯放下,恳切地最后一次努力道,“是老夫怂恿他起兵争家督,一切责任都可由老夫承担,老夫甚至愿意带领福岛家全族武士切腹来为三公子赎罪,还请网开一面。”
“已经说了,今川良真必须死。”冷泉为和长叹了一口气。
“那就劳烦大师向‘现任家督’带话吧。”福岛正成将那碗血茶一饮而尽,随后将茶碗拍碎在桌上,“福岛家全族,在花仓城里为主殉葬,以全武士忠义之道。上不愧祖宗,下不愧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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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冷泉为和后,福岛正成双手背在背后,登上了花仓城本丸的城墙,墙面上遍布的尸体让他找不到多少落脚之处,而城头的鲜血几乎可以没过脚面。墙上福岛家的靠旗已经是七零八落,而城下的今川军则再次摆开了阵势,重新发动攻势。他们已死守多日,如今终于要到极限了。福岛正成抽刀在手,看向身后伤痕累累却仍然愿意追随的残部。
然而还没等他发号施令,本丸西门却传来了剧烈的嘈杂声。福岛正成不剩多少力气了,只是慢悠悠地转头去看——守卫西门的福岛家分家当主福岛胜成带头投降,正在打开城门,迎今川军入城。
“早晚会发生的事情罢了。”福岛正成在夕阳下露出了惨笑,坦然接受了败亡的结局,“在乱世,不是每个人都能当忠臣。忠臣也好,好人也罢,都是活不下去的啊。”
“江成,你来为老夫介错吧。再安排人,送胜千代突围逃走。”福岛正成看向身后跟着的族弟福岛江成,另一个可悲的忠臣,“老主公,在下为今川家奉公一生,自觉无愧于心,这就下来见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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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守阁烧了?”
入城的今川军愕然发现,花仓城的天守阁已经熊熊燃烧起来。他们本以为福岛正成既然已经在城墙上切腹,就不会再焚烧天守阁了。
“今川良真可能在里面。”随军的冷泉为和向今川氏元汇报道,“老僧先前入城,未在其他地方见到今川良真,极可能在天守阁楼顶吧。”
话音未落,只见作为先锋的冈部亲纲越列而出,带着一众旗本就向火光冲天的天守阁里冲去。冈部久纲、冈部贞纲和周围的人怎么劝也劝不住,只得带着人一起跟了上去。等到今川氏元匆匆从城墙上下来,赶到天守阁边时,已经看到全身上下多处烧伤、被熏得黝黑的冈部亲纲从天守阁里跑了出来。他前脚刚出来没几个呼吸,天守阁后脚就在烈火里倒塌了下去。
“左京进(冈部亲纲)?”今川氏元被冈部亲纲的举动吓得不轻,匆忙迎上去道,“这是为何?哪怕是为了今川良真的首级也不需要如此以身犯险啊?差点就葬身火场……”
“在下是怕先主留下的传家遗物付之一炬。”冈部亲纲用烧焦了的衣服擦了擦手,随后将烧得变了颜色的手伸入怀中,将“龙丸”掏了出来,随后单膝跪地,双手呈交给今川氏元,“请家督殿下收下。”
“就为了这把刀…”今川氏元非常不理解地接过刀来。和被熏得面目全非的冈部亲纲相比,被他护在怀里的刀倒是保存良好。
“龙丸乃八幡太郎(源义家)佩刀,为今川家家督代代相传,是今川家血脉和荣耀之证,也是先人意志所寄托之物。在下亲眼见证老主公在病逝前将此刀交给先主,叮嘱他敬刀如父,先主痛哭流涕、发誓遵守。先主在时,每日擦拭保养此刀,晨起夜寝时必恭敬跪拜,未有一日怠慢。”
回忆起两任已故当主的往事,冈部亲纲这个粗狂武士的语气也难得的细腻起来,随后俯身向今川氏元一礼,“先主体弱,曾多次吩咐在下,如果有朝一日他遭遇不幸而无法亲手移交龙丸,就让在下代他转交下任家督。也望殿下您侍此刀如侍父兄,继承今川家的荣耀,不负所托。”
“侍此刀如侍父兄…吗?”今川氏元喃喃应道,心里却是唏嘘不已。
可我父亲和兄长根本不在乎我,出家十余年,未曾有一次探望、一次来信,弃之如敝履、视之如草芥。我母亲根本不在乎我这儿子,连我被伏击都毫不关心,甚至为了今川家要亲自杀我。我在他们眼中,恐怕只是一个流着今川家血脉的工具罢了,被他们推上家督之位稳定局势的工具罢了。至于我,梅岳承芳,我自己这个人,我这个活生生的人,他们又何尝有些许关心?
如果这就是乱世武家的绝情,如果这就是这冷血家族的荣耀,如果这就是今川家…
今川氏元又叹了一声,狠狠地捏紧了龙丸的刀鞘,恨不得将它捏碎。
要我如何侍奉此刀?
真是…没办法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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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文五年(1536)4月1日,花仓城沦陷,福岛家全军覆没。然而即使搜遍全城,也仍然没有找到今川良真的身影,而福岛家的要员也对今川良真的去向守口如瓶。太原雪斋怀疑,今川良真甚至可能在围城前就逃出去了。而福岛家拒不供出今川良真下落的负隅顽抗,也给家族的历史画上了句点。
天文五年(1536)4月3日,花仓城外的原野,除了少数逃亡者外,福岛家上下男丁均被捆绑至此。奉太原雪斋之命,即将被尽数处决。而在这些男丁中,只有一人例外——他就是那日开城门放今川军进城的福岛胜成,福岛家分家当主。他本可以凭借此功为分家保住性命,可是他自己的庶子却趁投降之际,刺杀冈部家武士,终于给分家也招来杀身之祸。
最终,太原雪斋只饶过了福岛胜成及其妻子和嫡子福岛安千代三人,将他们贬为奴隶。不过太原雪斋也给福岛胜成准备了别样的惩罚——这惩罚对于一个武士而言甚至比死更难受——让福岛胜成在处死福岛家男丁的现场监刑。此刻,他就站在处刑台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昔日的亲人被绑至刽子手前。
每一个经过他面前的武士,都会往他脸上吐一口唾沫,再骂他个狗血淋头。福岛胜成此刻已经是脸色惨白,嘴角隐隐有血迹渗出。而其中骂得最难听的当属福岛正成的从弟福岛江成,在为切腹的福岛正成介错后,福岛江成率领残部和今川军血战至最后,力竭被擒。
“叛徒,福岛胜成你这厮,叛贼!”福岛江成在从福岛胜成面前被押过时,便顶开押送的人员,昂首挺胸,仰着脖子对着福岛胜成大骂道:
“殿下待你甚厚,福岛家待你甚厚,你身为福岛家的一员却恩将仇报!开城通敌!你让福岛家蒙羞!你让列祖列宗蒙羞!你让此役无数英勇就义的福岛家武士蒙羞!你让本可以举族殉节、青史留名的福岛家如今只能成为笑柄!后世只会记得你这个数典忘祖、不忠不孝的畜生!我们就算化作厉鬼也会日日夜夜缠着你,要你不得善终!要你全家不得好…”
“全家不得好…”
“不得……”
骂到一半,福岛江成却突然磕磕绊绊地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他在围观的人群里,看到了他那年迈的母亲、体弱的妻子和妻子手里牵着的刚满三岁的女儿。
满头白发的老母亲看着儿子被摁倒在地即将处刑,一下子就跌坐在地,干张着嘴,连哭声都发不出来。妻子则双手掩面,不敢去看,但眼泪却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滚滚落下。才三岁的小女孩不明白正在发生什么,也不知道祖母和母亲在哭什么,似乎在喊着“爸爸为什么要跪着呀!去把爸爸扶起来!”之类的话,挣扎地想要向前,却被几乎不成人形的母亲给死死地拉住。
“阿纯,你带母亲和孩儿回去,别在这里待着!有什么好看的!”福岛江成扯着嗓子向远处的家人喊道,身后刽子手的抽刀声这时显得是那么刺耳,“娘!孩儿为主尽忠而死,死的漂亮啊!别为孩儿哭!别为孩儿哭啊…”
身后传来刽子手引刀的声音,福岛江成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嘴巴张了张,但那句话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娘,阿纯,孩儿……你们以后要好好活。
这个年代,在临终前袒露真情对武士而言是一件耻辱的事情。反而是满口的忠义,更能博得世人的称道和喝彩。世人并不关心死者身后的孤儿寡母,他们只在乎你的死能不能给他们茶余饭后增添一句谈资。
无数武士深谙此道,对英勇就义的前辈大加赞颂,而对儿女情长的牺牲者嗤之以鼻。他们究竟是对这被塑造而出的古怪价值观毫无察觉,还是已经被驯化,亦或是明知如此却也心甘情愿。没有人知道。
一刀落下,鲜活的生命就此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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