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居高平一带的末世莫朝“国主”莫敬耀这几日焦躁莫名。
十年前他继承了兄长的王位,一直奉行着紧靠大明的策略,这才让郑主忌惮一二,不敢真的灭了他这股莫朝残余,侧底与大明翻脸。
他与乃兄在位期间遇到的最大危机是崇祯十年时,郑主派遣使节朝贡大明,请求恢复黎朝安南的正统地位,将莫朝踢出东方朝贡体系。
那一段时间,他和兄长几乎是侧夜难眠,若是大明应允郑主请求,也就会宣告莫朝全族末日到来。
好在大明崇祯皇帝拒绝了郑主的请求,在东方朝贡体系里代表安南正统的还是他们这些残余。
莫敬耀记得那时消息传来,高平上下一片欢腾,不知多少莫朝遗老给崇祯皇帝立了牌位祭祀。
到了大明亡于流贼,南明主动挑衅大楚,惨败于高亭山下。
随着大楚一统天下、辽东、漠北和西域,莫敬耀力排众议迅速向大楚称臣。
此举让国内一些怀念崇祯皇帝恩德的人心怀不满,经常抱怨一二。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这几年来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大楚开国经营海上,对于属国莫朝更是优待。
大批莫朝世家子弟得以长留广州、北海等地。
大楚皇帝甚至还在北京给莫敬耀赏赐了屋舍。
这两年,莫敬耀和一些莫族人长时间居住在北京,见识到了大楚蓬勃的发展。
莫敬耀在少数几次朝见中,从楚帝的话中听出了一个意思。
大楚的目光即将转向南洋,但如今安南的乱局显然不符合大楚的期盼。
莫敬耀立即猜到了大楚会对安南动手。而且他发现这位开国陛下与古往今来的中原皇帝都不同,并不是一个为了上国面子而吃亏的人。
联想到自己朝见时,在殿下乐师群里击鼓奏乐的那个青年扶桑伪命伯,莫敬耀当时就有了决断,内附大楚!
微微吃惊的皇帝高兴之余,当殿赏了他一个世袭罔替的一等武南侯。
对于莫敬耀的决定,绝大部分莫族人是赞同的。这些在大楚境内居住、经商的人都认为反抗大楚的意志是极其愚蠢的事情。
可偏偏莫朝国内还是有那么几个自诩大明忠属的人,甚至还有一人是莫敬耀身边的高层人士。
不满莫敬耀内附灭亡南明的大楚,上百人连夜出奔郑主控制的黎朝东都。
莫敬耀闻讯大惊,可当时派兵追赶已经晚了,只能第一时间动员高平兵马向南进行防御。
他知道当代郑主郑梉知道他内附大楚的消息后,肯定会放下一切并不顾一切的来消灭自己。
在下令军队集结的同时,大量莫朝贵族子弟和家卷开始向北方转移,越过镇南关进入大楚广西境内。
叛逃莫朝的这些人在七月十六便抵达了郑主所在的升龙府。
第四代郑主郑梉立即接见了这些人。
比之莫敬耀得知有人叛逃后的惶恐,郑梉在获知这个消息后的震惊更甚于莫敬耀。
莫朝内附的消息在郑朝上层不胫而走,引发的惊恐宛如十级地震。
本来发生在去年的长德之败,就已经让郑朝的元气大伤。
出征南方的十万大军、五百头象、三百首船,能回到北方的不足一半。
就连数年前郑梉新立的黎朝皇帝都死在了路上。
时年七十一岁高龄的郑梉这些日子一直缠绵病榻,身子骨时好时坏。
当他得知莫朝内附的消息后,当时就被惊得出了一身透汗,人反倒精神了几分。
位于南方屡次击败郑梉征讨的阮氏,在郑梉眼中虽然难缠却不能让他感到忧惧。
郑朝治下丁口足有一百八十余万,是阮氏的三倍之多,只要给他时间积蓄,总有一日他或者他的子孙能平定南方。
割据西北的武氏和退守高平的莫朝,两方人口都不足十万,更不被他放在心上。
唯独能让饱经世事的郑梉感到恐惧和绝望的,便只能是北方的那个庞然大物。
新兴的大楚一直都是郑梉仔细关注的对象,向大楚进贡的提议也一直在朝中被议论,只不过郑朝的大臣们多数还是感怀于大明。
虽然大明之前没有接纳郑朝,但以儒家文化为主的郑朝朝野依旧视已经灭亡的大明为中原正朔。
说白了,这些人有些看不起新兴的大楚。
他们脑子里最直观的东西,还是几百年前张辅征伐安南时留在当地史书里的威势。
大楚能比得上大明成祖时的国势么?!
想想当年张辅麾下铺天盖地的火红色明军,郑和率领的一望无边的舰队。
大楚?
还是算了吧,朝贡的事且看看再说。
可大楚在立国第二年就和红毛夷在大员干了一仗。
郑朝与红毛夷荷兰人的关系很是密切,郑朝南征阮氏的时候都多次请荷兰人的炮舰帮忙。
所以少数郑氏高层详细的了解到了大楚军队真实的实力,在那一战中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舰队和陆军直接被大楚碾压。
不说荷兰人的舰队,只说荷兰人的陆军战力,郑朝的部队起码人数要超过对方五倍才能勉强抗衡。
郑朝朝野对大楚的轻蔑飞速的消失,很快从北方传来了大楚出兵灭了扶桑的消息,德川幕府几十万部队在两个月内被大楚远征军消灭一空。
郑梉得知这个消息后一连数月都寝食难安。
概因当今的北方之主,比之当年大明成祖皇帝还要富有攻击性,也是个动不动就喜欢亲征域外的主。
好在接下来的几年,大楚似乎把精力都放在了发展内政和外贸上,整个郑朝上下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向大楚朝贡的事情也被提上了日程。
七十一岁的老头一脸煞白的坐在王座上,嘴里把出卖安南的国贼莫敬耀用各种词汇骂了个遍。
郑氏家臣们都面面相觑,要知道这位从南方败退回来,在进入升龙府的时候也还是笑容不减,甚至很有风度的点评南方阮主干得不错。
“能调动的军队都已经下令征发,估计到了八月初,在对高平和楚朝一线能有四到五万士卒待命,民夫大约也能征到三万多,”郑主大将陈礼颂等到老头缓过气来立即上前汇报,“南方阮主那边本朝就只剩下一万人守卫,怕是会有些不妥。”
郑梉沉声道:“把守卫南方的一万人里再抽调五千人出来到北方去,阮福濒是个聪明人,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占便宜。”
“否则楚国灭了我,下一个就是他!”
“是!”
下达了调兵的指令,郑梉迟疑了一会又摇起头来。
“不够!还是不够,可惜了去年那场败绩,若再有十万人,我何惧楚国?”
世子郑柞率先提议:“父王,我大越气候炎热,北兵若来也是秋中之后,不若立即征发举国男子,可得军二十余万,操练月余当可得用。”
郑柞的话得到了陈礼颂的赞成。
“北兵来攻不可小觑,当年恶贼张辅之所以能得胜,就有本国人心不齐、动员不足的原因。”
对于儿子和大将的提议,郑梉没有第一时间点头,因为他不知道在自己做出反应后,大楚会怎么做?
按照中原王朝的一贯习性,对于这种突发性的国外纷争,中原王朝要做好南征的准备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事情。
如果他早早的举国动员,而楚军却一直不南下,届时难受的就是他自己了。
举国动员超过四个月,郑朝就会宣告破产。
郑梉的犹豫,让一旁的大臣看了出来,有人马上发言替主子说出了心里话。
“若是楚国一直不来攻,或者干脆放弃南下,咱们岂不是白忙一回?”
这话也得到了不少人的赞同,北方那些人喊着要南下打他们,古往今来不知宣扬了多少回,可实际付出行动的也就两三位罢了。
“北人向来傲气,参照前宋、前明惯例可知,他们几乎每次南征第一次来的军伍都是二三流水准,兵力也不丰厚,几乎都是完败于我们才会吸取教训,”也有大臣跟进提出谨慎的观点,“若是楚国派来的军伍不强,本朝有必要全国动员么?”
两派郑氏家臣当即争成一片。
“有备而无患,”最后还是郑梉拿定了主意,“征发北部所有十四岁至五十岁男子为兵为夫,若是楚军来的不多,届时再予以调整。”
“父王,楚军想必来得不快,不如先攻灭莫朝余孽。届时少了莫朝反贼的指引,楚军入寇本朝也当艰难不少。”
郑梉这回立即肯定了世子的建议。
“世子说的有理,攻击高平的事确实要越快越好!既是你提议的,便由你亲自去做。”
世子郑柞领命而去,就在诸郑氏家臣即将散去之际,有一个人排众而出对郑梉拱手为礼大声说道。
“王上,国中还有一件至关紧要的大事怎么就忘记了呢?”
郑梉面无表情的看了这人一眼,认得是几年前被收入他幕府的家臣,唤作武嘉员。
这个人出身南洋,与红毛夷和佛郎机人都有很深的联系,如今负责部分郑朝在南洋采购事务。
“是嘉元啊,”郑梉露出公式化的笑容,“来,且说说无妨。”
武嘉元清了一下嗓子,自信的回道:“王上与诸公似乎把国内的那些北方人都给忘记了呢?!”
“若是楚人入寇我大越,这些人再在我辈身后来一下子,可不是麻烦之极么?”
有人皱眉反驳:“这些北方来人多是躲避明末战火的明人,与楚国毫无关系,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帮着楚国去搏命?”
“此一时彼一时也,”武嘉元笑了起来,“早几年间,这些明人确实对北方楚国没有什么归属感。”
“但下官负责南洋事务,与这些人打过不少的交道。楚国这几年对于逃到本国和南洋的明人都很是优待,但凡回国做生意或者购产,待遇几乎与楚人相当。”
“现如今不少明人在本朝时自称明人,可到了南洋一带就自称楚人,俨然以楚国人自居。”
“那又如何?”越来越多的家臣对武嘉元的话感到不满,“这些北人向来本份,本朝又正逢多事之秋,怎能平白生事?”
“嘿嘿,”武嘉元胸有成竹的看向了默不作声的郑梉,“现在是本份,若是等到我大军北上升龙府空虚之际,那些北人联合闹出事来该怎么办?”
“那些北人不去帮楚人,难道还会帮本朝御敌不成?”
“就算世子在楚军入寇之前灭掉了莫朝残余,可这些北人熟知本朝地理,还与楚人话语相通,指起路来怕是更为方便!”
听到这里,郑梉脸色微微一动,而一边的大将陈礼颂则深深的皱眉。
“再有,”武嘉元对着郑梉深深施礼,“王上动员半国民众,所耗极大。南方阮氏对本朝虎视眈眈,但凡有一策能有助本朝减免资费,下臣便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也要进言王上。”
“非常之时,但取非常之策!下臣遍观国内,从前明逃至本朝的北人,多数家财丰厚......国人也多有嫌隙......。”
武嘉元说到这里,偷偷抬头看了上方的郑梉一眼。
他果然看到郑梉的老眼中光芒一闪而过,显然他这位主君已经动了心。
......
走出王府,武嘉元抬头看向了天空,一丝狰狞笑意骤然出现。
“赵维中啊赵维中,本官看中你的女儿要纳其为妾,你居然敢指着本官的鼻子拒绝!还敢直呼本官为蛮夷。”
“呵呵呵呵,如今你们才会知道得罪了本官,所有的北人都没有好下场!”
武嘉元冷笑连连,心中畅快至极:“届时刀兵加身,你那女儿莫说为我武家妾室,便是婢女丫鬟也不行,只好给某做个乖巧的家妓也罢!”
他正想得出神,忽然只觉得脚下一软,一股温暖而松软的触感包围了他整只右脚。
武嘉元愕然低头一看,却是一坨新鲜而色泽明黄的米田共。
这东西在升龙府本就到处可见,往日他行路也会仔细观察,不合刚才太过兴奋,居然忘记了这茬。
武嘉元一脸晦气的骂着寻找附近的水源,正好看见了远处几栋中式建筑。
“说起来,北人们这几年也开始学着楚国的规范,他们聚居的街道上也一日比一日干净,到时候某需想个法子谋了那赵老头的院子才是正经。否则日日避着屎尿走,也怪累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