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牧青的双眼微微眯起,直直盯着那个女鬼。
若不是那个女鬼没有流露出煞气与杀心,他早就动手了。
“她不是只恶鬼,只是有些天真无知……”
王侠赶紧在一旁打着圆场,紧张兮兮地看着阳牧青,两只手不自觉搓在了一起。
而大喇喇坐在盲人乐师身边的女鬼对外界投来的视线毫无戒备,无论是神情严肃的阳牧青还是心虚慌张的王侠老道,于她而言,似乎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不值得她在意,也不会对她造成威胁。
她的一双眼睛,就像是黏在了盲人乐师的脸上。
就像是初次动心小鹿乱撞的怀春少女,望向自己的心上人。
“少年出身苦,为长兄为父,习性爱求学,勤劳乡邻知,春秋忙耕种,夏冬进菜圃,三餐皆随意,苦尽甘还来,娶妻恩爱笃,生儿最护犊,慷慨兼大义,年长更怀慈,驾鹤别西去,泪洒青衫湿,平生常有憾,所幸留后福……”
盲人乐师不需手稿,虽然他也只是听李家人七嘴八舌叙述了一遍,但就像是在用歌词画像一般,轻易便将棺中之人从生至死的生平轨迹娓娓道来,虽然免不了一些文辞修饰的成分,但整体来说,通俗易懂,声情并茂,配上他清亮的嗓音,让在座默默仔细听闻内容的乡里乡亲不胜唏嘘。
他所吟唱之人虽然肉体已死,但随着他这样孜孜不倦地唱下来,音容笑貌倏忽浮现,好像又在听众的脑子里活了一回,灵魂未灭。
“这个男人,还有点才。”
慕容曌犹如一个苛刻的点评家,给出了第二句吝啬的评价。
只是,一个男人,若有貌又有才,岂不会惹得单纯如许的少女,为之倾心?
“甄师傅,喝口茶润润嗓子,给你放桌上了,已经放凉了,放心喝。”
一个管事的婆子拿了一杯罗汉果菊花茶过来,里面的料十分有诚意,看得出来是对这名乐师特别照顾。
盲人乐师甄韶阳冲婆子笑着点点头,虽然目盲,却很精准地拿起了那杯茶,喝了一口后又放回了桌上。
味道不如何,又怪又淡,余味清苦。
待婆子一转身,他便从斜挎的布包里拿出了一瓶二锅头,拧开了盖子,接连猛灌了几大口,不像喝酒,如同常人喝水一般。
还是酒好喝,烈酒穿喉过,胸口和肠胃一起热了起来,仿佛身上也多了几分气力。
然后他就着唱起了夜歌子,丝毫不受影响,只是嗓音低哑了几分,更显示出中年男人的浑厚音色,以及沧桑感。
一看就是酒鬼托生,而且瘾还不小。
那依傍着他而坐的少女鬼,见此情景,脸上失去了笑容,带了怒容,似乎想要将他手中的酒瓶抢下来,但奈何形魂无力,只能负气转过身去,将后背对着甄韶阳。
可这又能如何呢?阴阳不通,各自心事罢了。
“少年人的情呀爱呀,原本是很美好的事情,只是大人们总不愿相信那所谓的爱,动不动就棒打鸳鸯,最后落了个人鬼情未了,真真是见者落泪,闻者伤心。”
王侠自然是知道不少内情的,只是这番话从他一个老光棍嘴里说出来未免过于煽情,让慕容曌好不适应,但克服过不适应之后,自然要刨根见底。
“半斤小酒、花生米、小鱼干,还需要什么?夜还很长,不如我们三个回去聊聊天?”
王侠老道很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这妮子果然上道,聊得来,很聊得来呀。
“好嘞,那就先打道回府!”
看到两人情绪如此高涨,阳牧青也不好说扫兴的话,只好沉默着跟在他们身后,无奈摇头,琢磨着行李箱中的带的那瓶洋酒是否够喝,要不要去小卖部再买一点。
但喝混酒容易醉,给醉鬼收拾烂摊子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
盲人乐师甄韶阳“望”向三人离开的方向,抬起头来,耳朵微动,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隐藏着千丝万缕的情绪,似在酝酿着一场无声的黑色风暴。
在乡村旅店的天台上,慕容曌和王侠老道猜拳正欢。
“哥俩好,三星照,四喜财,五魁首,六六顺,七个巧,八仙寿,九连环……”
“哈,你输了,赶紧喝,一滴都不许剩下!”
“呵呵,喝就喝,我就是故意输的,免费的酒才叫做好喝……”
阳牧青在一旁倒酒,自己临时决定去小卖部拎一打啤酒果然是正确的选择。
“那杨家小女儿,单名一个荷字,听说自小就长得水灵。但在她十七岁那一年,跟家里闹非要跟一个戏班子去学戏,整天就在家里捣鼓装扮,练曲哼调,但家里就她一个女儿,自然是不肯,为此她寻死觅活了好几次,但最终呢,戏是没学成,死倒也没死成,就这样不了了之。”
“但后来她不知为何,跟那目盲的甄韶阳牵扯上了关系,听说是有了私情,于是又闹着要嫁给他。你们说说看,一个不愁嫁的漂亮姑娘,他爸妈能同意这门亲事?那必然是不会答应的,换了我是老杨头,那也是绝对不会松口的。”
“可这傻姑娘,那就是书上说的红颜薄命,就一次下河洗衣裳,脚下踩了青苔,一头栽进了河里,河水才不到一米深,按说也淹不死人,可她就是倒霉呀,砸到了后脑勺,流了一大堆血,当场人就没了。”
李家灵堂传出的夜歌子,彻夜未歇,直到天蒙蒙亮,才停了下来。
慕容曌在睡意朦胧中,恰好听到最后一句,嘶哑低沉,如泣如诉。
“尘世莫留恋,黄泉好上路,来世若相逢,今生缘再续。”
她如同被唤醒一般睁开了眼,无灯无月,漆黑一片,窗棂处有微弱的天光,但不足以照亮室内。
窗户玻璃上,倒映出一个穿着红色戏服的女子身影,眉目如画,樱桃小嘴,梳着发髻,贴着花黄,珠钗簪花,水袖飘扬。
一颦一笑,分外动人。
自己这是见鬼了吗?
她摇了摇身边人,但阳牧青只是转过身来,将她揽入怀中,并未转醒。
“我在呢,别害怕。”
阳牧青喃喃低语,轻轻拍了拍慕容曌的脑袋。
等她再抬头,那玻璃上已空无一物。
所以,刚才是自己眼花了而已?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好在,自己再不是孤身一人,确实也不至于会真的害怕。
她缓慢地伸出手,摸了摸阳牧青的脸颊,带着一丝庆幸的欣慰,也带着一缕莫名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