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世界
回想那个女孩儿,那个眼镜儿,总觉得怪怪的。
这倒是他想多了,那俩的确是风之角的贫民。
眼镜儿是大城市私奔到此处的苦命鸳鸯,据说两人只懂风花雪月,被人骗到此地。女人生得花容月貌,在这里就是祸根,最后狠心毁了容貌才得以保住清白,但也伤了身体,拈不得针拿不得线,全靠眼镜儿养家糊口。而那眼镜儿本就是一个书生,此地需要壮劳力,日子过得清苦。
这一日,眼镜儿结了一笔工资,为讨女人欢心,才去买一枝玫瑰。
女孩儿生在此处,父母不得知,听说是被人扔在草丛里,为一个捡垃圾为生的老婆婆所救,饥一顿饱一顿养了这么大。婆婆年老体虚,又得了风寒,女孩才出来贩卖玫瑰,这也是第一次。平时都在家里生火做饭,不敢出头。
没有希望的生活磨灭了人们生存的意志,对于张晓渔仗义出手,他们是感激的,但本能告诉他们必须尽快逃走,否则将有灭顶之灾。别人的性命,和自己的性命之间做选择,半分不犹豫。
此时的贫民窟,门也是一半地上一半地下,周遭还要岩石遮挡。罡风呼啸而过,昏黄的烛火应着一双双绝望的眼睛。熟悉的人知道,风之角下方有四通八达的地下通道,利用原来的矿坑改造而成,夜里大家绕路也要走地下,才能避开罡风。悦来客栈的服务生回到贫民窟,换掉各种气味混杂的精致制服,恢复成普通少年的模样,脸色苍白,双眼一样苍白,空洞无神。
推开门,一股腐臭的气味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一切都是陈旧不堪,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墙壁上的画都残破不堪,包括床上的老人。枯瘦的老人坐在露着棉絮芦苇的被褥中间,头几乎垂到双头之间,整根脊梁宛如一到钩锁。似乎没有听到也有人进来,根本没有动。
“爷爷,我看到他了。”
老人终于是有了反应,从昏暗中吃力地抬起头,干瘪的嘴没有动,发出嗬嗬声音,却说不出话,胸膛倒是像是破了的风箱剧烈起伏,立即剧烈咳嗽起来。然而老人的身体似乎承受不住咳嗽,涕泪横流,几乎晕厥过去。
“我,一定会杀了他的。”
少年并不理会老人如何,只自顾自说着,拨开炉中的炭火,添了些柴将火焰拨旺,结了一壶水坐在上面。开始着手清理老人白天留下的秽物,老人似乎感觉到羞耻,又往黑暗深处靠了靠。
“爷爷,你不乖哦,看看又拉又尿的,我都帮你弄好了,怎么还能漏出来?”一面说一面扯开老人围着的破旧棉被,刺鼻的骚气迎面而来,而老人竟是被好几根小孩手臂粗细的锁帖绑在这里。
锁链穿过手腕,脚腕和肩胛骨,整个人枯瘦只剩皮包骨头,嘴巴被人用针缝了起来,裤裆处围着一个铁制圆球,秽物正从铁球与皮肉之间的缝隙溢出来。
长时间的摩擦,皮肤早就破损,腐烂化脓,甚至还有蛆虫。
“又漏了呀!爷爷,你很不乖哦!”
他每一次说不乖,老人都会哆嗦一下,似乎非常害怕。
少年嫌脏,将被子胡乱盖回去,伸手推开窗,窗与门一样,都是半遮掩的,看不到什么景色,面前透气罢了。罡风滚进屋子,忽然就变弱了许多,只有微风划过。这里的门窗看着破旧,却是经过秘法特制,可以净化罡风凶残的力量,不然人可真没办法活下去了。
若你有一枚风魄在手,即便罡风最猛烈的夜晚,也可以自有地走在风之角的地面上。罡风会自动避开,而其他一切秽物都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可如今,风魄稀罕得紧,修行者都未必拿得出来,何况凡人。
事实上,整个贫民窟内,罡风极弱,是凡人能短时间承受的力度。大约是各家各户都如此,罡风一层层被减弱了许多,毕竟这里算是中心地带。地下通道发达不假,却终归不会通到各家各户,夜晚人们有事仍需要从地面上出来。
水滚了,直接提起水壶淋了老人满头满身,皮肤泛起红色,甚至肉香。老人嗬嗬呼喊,却也没闹出什么动静,枯败的声音还没传到窗外,就被风吹散了。
“爷爷,小时候你不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吗?怎么,换过来你就害怕了呢?”少年笑起来,弯眼白牙,整个人好看了许多,不是那般死气沉沉。
气撒出去,人就舒服了。
于是关了窗,又添了柴,出去将门带好,熟络地与邻居打着招呼:“胖婶儿,这么晚了还没睡啊!我爷爷没吵到你们吧?我会更小心的,你们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都是街坊邻居,有事儿我一定不客气。”一面说一面走远,声音隐了下去。
张晓渔从暗处翻出来,周遭的人分明看到他,却假装没看到,各自忙自己的,关窗,关门,熄灯。
这条街道昏暗起来。
街角处的一户人家倒是大门敞开,炉火昏黄。
门口坐着的正是眼镜儿,张晓渔走过去,那人抬了抬眼皮儿,道:“今日多谢了。”
“无妨。”
“汉生,你跟谁讲话。”屋里传来苍老的声音。
“没人,雅薇啊,好好睡吧,睡着会舒服些。”
“汉生,我好疼,你把丁大夫喊一喊,给我开两副药。”
“今儿没开工钱,赶明儿吧。”
“汉生……”女人嘟嘟囔囔听不真切,眼镜儿不再说话,反倒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熟练地点燃,深吸一口,吐着烟圈。烟是奢侈品,男人不肯抓药,却有烟。
“你不爱她。”
“爱?那是什么东西。”
“女人嘛,就一乐,玩玩就好啦。爱什么爱?再娇媚的女人,老了都不如一块面包来得实在。若不是为了她,我又何至于沦落如此?”
“为什么私奔?”
“哈哈哈哈,你以为我想啊……老子不跟着就死了八百回了。你知道我废了多少周章才把她骗到这个鬼地方?她生得美,到这里……嘿嘿嘿,自然逃不过那些男人的手掌心,不是喜欢男人吗?我就给她找足够的男人,老的少的,各种各样的……你说我对她好不好?你看,我开了工钱,就给她买玫瑰,她最喜欢百合,最讨厌玫瑰了,你道为什么?因为她妹妹叫玫瑰啊,嘿嘿嘿!”
“玫瑰玫瑰,最娇媚……我爱的是玫瑰呀!”
烟几乎尽了,烫伤了男人的手指,他却没有发觉,只是抬着头看着夜空。
其实那里有什么呢,只是漆黑看不真切的顶罢了。
张晓渔原本还有些怒气,听到这些五味杂陈,孰是孰非不该由他判断。准备离开,却听眼镜儿道:“少年,你赶紧离开吧。”
说完,丢了烟头,起身关了门,似乎在倒水给女人喝。
离开?离开这条街,还是离开风之角?
正思量,耳边传来呜呜咽咽的抽泣声,熟悉的稚嫩声音。
循声而去,果然是女孩儿,依旧赤着脚,跪在一个矮踏前面。屋里没有烛火,借着街边的灯,依稀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两个人。
床上白发苍苍的老人,已经没了气息,女孩儿应该知道才哭得这么伤心。可是又不甘,端着一碗不知道什么东西,想要喂给她。
“她死了。”
“你胡说!”
女孩声音尖利,异常愤怒!回首见是张晓渔,扔下碗冲了过来,似乎想要撕他咬他。张晓渔轻轻避开,女孩一下子扑倒在地,放声大哭,回应她的只有风。
许久。
“你就这么看着?”虐待爷爷的少年从黑暗中出来“没有看起来那么有正义感呀。”
张晓渔面无表情,看着他。
少年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将女孩抱起来,轻声安慰:“不哭不哭,奶奶去了很远的地方呀,那里很温暖,有阳光,有很多好吃的……哥哥啥时候骗过你对不对,乖啦乖啦。”
女孩儿撅着嘴巴悲悲戚戚止了哭声,将小脸埋在少年的胸膛。
“你们都是这样吗?说话的时候很伟大,做事就前瞻顾后?人前救人是为了彰显英雄气概吗?怎么,这里没人看着,连哄一哄都不屑?”
张晓渔忽然笑了,这个孩子很偏激。
他还要继续,却忽听张晓渔道:“是。”
“你……”少年还有长篇大论没有说,一下被堵了回去,许久才挤出两个字:“虚伪!”
“那又如何?没给你当枪,就是虚伪?那就虚伪呗,又没什么损失。”张晓渔隐入黑暗,说话越来越轻。
清脆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街上响起,每一击都想敲在人的心坎上,少年很慌乱,望了一眼,什么也没有,只有灯光,只有长街……再回头,张晓渔早就消失不见。
抱着女孩想要藏进屋里,却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门口,并不是之前那个身材不高的年轻人。若是熟人,一切都好办,毕竟他向来是四处逢源的。
于是扯出一丝熟络而无害的笑容,非常有礼貌:“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