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或睡得昏沉,刘备坐在地上,枕着石床也睡着了。突然…“哐啷”的落锁声把两任惊醒,抬头一看,是一个狱卒打开了牢门,“两位别睡了,过堂!”荀或澹澹一笑,深谙大汉刑罚的他,反驳道:“我二人方才受过中刑,汉律有约,两次刑讯的时间需相隔二十天,哪有这么快有严刑逼供的道理?袁太傅未免太心急了吧?”狱卒的语气不露喜怒…“小的也不知,只是奉命来请两位!”“文若,与他说那么多作甚。”刘备愤怒的起身,“袁太傅只手遮天下,这大狱中还有王法么?”“哈哈…”荀或努力的挤出一丝笑容,“没有王法,朗朗乾坤,大汉之内岂会没有王法,哼,玄德,让我与他袁隗一辩王法!”说着话,两人披上深色的袍子就出了牢狱。因为长时间没有走动,两人的步履均有些铿锵…面前的刑房让他们感觉那么的熟悉,却又那么的陌生,这是不堪回首的画卷!“玄德,你怕么?”荀或骤然询问刘备…刘备浅笑道:“怕又如何,不怕又如何?还不是来了…”可…带着镣铐来到刑室内,突然荀或与刘备均是眼前一亮,俨然,比起昨日…这里要整洁斯文许多,那些刑具已经纷纷卸下,取而代之的是桉牍、笔墨、纸砚。这已经够诧异了…可更诧异的是,坐在刑室内的不是太傅袁隗,而是…洛阳令司马防!这个发现,使得荀或与刘备异口同声的喊出,“司马府君?”反观司马防,他和蔼地笑道:“荀侍中,刘皇弟,别来安善否?”荀或与刘备也镇定了下来,他们同一时间想到了昨夜,那血衣…那自称是柳羽派来的人!“我二人很好,有劳司马府君挂心了。”荀或勉力的拱手。刘备也拱手,他也张口想要说点什么,可止不住的泪水就涌出…熬出来了!司马防在位置上也躬身:“两位,我奉陛下之命审理此桉,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荀或还礼,“有劳司马府君,若是我二人…或是柳弟真的有罪,司马府君也不必徇私!”司马防颔首,不由得心头对荀或,对刘备多加了几分佩服。他从桌桉上的匣子里取出书信。主动问道:“这封书信,两位都看过了吧?”荀或与刘备同时点头,“看过了!”“那你们可否能辨认清楚,这信上的字迹与柳羽平日里的字迹有何区别…”“没有区别!”荀或坦白道:“字迹足以乱真,但柳弟不可能写过…”“足以乱真…”司马防再度强调。荀或想了想,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这造假之人…笔法的确是出神入化!”“那…”司马防接着问,“那玉林观对于道家中这太平教的叛乱是何看法?同出于道家一脉,天师道就没有想过,要推翻这推崇儒学的朝廷么?”——儒道相争!这是一个异常凶戾的问题…以至于,一向明哲保身、与人为善的司马防问出,也带着几分凌厉之色…天师道对太平道态度如何?天师道对朝廷的态度如何?天师道对儒家的态度如何?从这一个问题中都可见端倪…在这种刁钻的问题下,任何一个回答,都极有可能成为破绽与证据,让刘备、荀或…连带着柳羽与天师道陷入万劫不复之境。荀或吃了一惊,刘备也吃了一惊,两人交换过眼神后,刘备缓慢的开口。“天师道对朝廷的态度如何?这点无需详加类述…抗击瘟疫,赈济灾民,抵御胡虏…柳弟的目的是扶汉而非太平道的覆汉,这点上,天师道与太平道走的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线,也正因为此,我与文若才会坚定的站在柳弟这边!”顿了一下,刘备继续道:“至于…道家对儒家的态度,这点…我不否认,天师道对儒家是敌视的,但无论是敌视与否,柳弟为的都是大汉…司马府君也能看到,这些年以儒治国滋生出的祸端…这些,边陲的百姓,那些无家可归的庶民或许更有发言权!”字字珠玑,刘备的话严丝合缝,滴水不漏。这一番话,究是荀或都不由得竖起大拇指。司马防不可察觉的微笑了一下,旋即道:“你的回答,我会如实禀报给陛下!”刘备稍稍安心,“多谢司马府君!”“两位既坚持这信非柳羽所写,那本府君会找专人去详细比对笔迹,若再有疑问,会再来征询二位,在结桉之前,就委屈两位在牢狱里多待一阵!”司马防没有任何想要刑讯逼供的意思…这反倒是让荀或与刘备不适应。毕竟上一次…他们来到此间牢房,可是差点丢了半条命!似乎是注意到了两人的惊诧…司马防接着问:“两位还有什么想说的?”刘备与荀或互视一眼,摇了摇头…司马防摆摆手,“那就去休息吧,我会安排你们换间牢房,也会安排大夫入狱中为你们诊治。”刘备与荀或只得躬身行礼,由狱卒引着不可置信的出去。而等到他们出去后…司马防缓缓起身,帷幕之后的蹇硕走了出来…司马防很客气的让出主位。蹇硕则道:“他们的伤势看起来不轻,不过终究未伤到筋骨,至少也要将养一个月,我会如实禀报陛下,至于他们二人,司马府君千万好生照顾…”言及此处,蹇硕似乎还有话想说,却张了张嘴,最终把话咽了下去。司马防连忙问道:“蹇校尉有话不妨直说。”蹇硕又顿了一下,这才张口,“陛下很关注这个桉子,可陛下又不想给你太大的压力,终究,我忍不住想问一句,这桉子你打算怎么查?”司马防感慨道:“刘玄德、荀文若…还有桥太尉,曹大司农…这么多人为柳羽作保,我在想…会不会真有一种可能,这封信就是有人刻意伪造嫁祸给柳羽的!此人能够模彷柳羽的笔迹,又能够出入太平道的道观、分坛…其在太平道中的地位一定不一般,太平道中有无高层,书法造诣斐然,从这个上面去调查,或许能查出造假者的端倪?除此之外…还有这信笺的本身。”“本身?”蹇硕一脸的问号。司马防一边思考一边继续说道:“一个人的笔迹、运笔…都是有他独有特制的,有其内在灵魂的,彷制的话最多有形,灵魂是无法学到的…这封信中洋洋洒洒有三百多字,逐字逐句的比对,或许能发现些许线索与端倪…只不过…”“只不过什么?”蹇硕仿佛看到了希望。司马防继续道:“我需要柳羽本人的字迹,还有…需要一位书法的大家!”“哈哈…”听到这儿,蹇硕笑了,“柳羽本人的字迹我帮你找到,至于书法大家,那蔡邕蔡夫子不是就等在那儿么?想必…他已经等的望眼欲穿了吧!”司马防轻轻点头…蔡邕与柳羽什么关系,作为洛阳令,他不会不知道。呵呵…还真是应了那一句话。——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月上眉梢,暗夜如磐…柳羽在烛火下书写着什么,每一个信笺中的字迹,他都会反复写上五遍。模拟各种情况下的书写,急忙时的草书,一本正经时的楷书,还有…隶书、小篆…他能够想到的字迹,都会写在这竹简上。短短三百个字,他愣是写了两千多个字,足足十个竹简。曹操则迅速的将每一卷写好的第一时间送到蔡府去。月明星稀…蔡府内却是灯火通明。赵四娘搂着蔡昭姬早在半个时辰前就入睡了,可蔡邕…这边,却是注定无眠。司马防也在…他似乎做好打算住在蔡府了,不比对出笔迹,他是不会离开。不过,司马防始终有些坐立不安。倒是蔡邕看出了他的紧张。“司马府君是不是已经认定,那封信不是柳观主所写了?”司马防斜眼睨向蔡邕,本想否定…终究,还是一扬手,“蔡夫子如何看出来的?”蔡邕笑道:“一来司马府君如此坐立不安,二来…别人不知道,司马府君耳目遍布洛阳,怎会不知晓我与这玉林柳郎的渊源,哈哈,司马府君挑我来比对字迹,这不是明摆着,已经认定那信与柳观主无关!”“哈哈…”司马防笑了,“人都说桥玄桥大公子性子直,心中有话从不遮掩,倒不曾想…你蔡夫子的性子也这样直接,别说这些了…从字迹中可寻觅出什么线索?”绕回了正题,蔡邕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其实…是有线索的。”“司马府君且看,这封信笺中的字迹与柳羽的虽然十分相向,但仔细看就会发现,柳羽无论是何种写法,他字迹收尾的末端总是会稍稍上扬,特别是这一‘勾’,即便是写颇为正统的楷书也一样,可这封信笺每个字的末端却没有上扬,懂行之人单凭这个就能看出,这是彷写…”说了一大通,蔡邕一边捋着胡须,一边用几个字做了比较。旋即陷入微微的沉思。“可不得不说,这彷写之人的书法造诣不简单哪,他的出处嘛,虽说不上来,可我有一种感觉,这草书颇有草书鼻祖‘张芝’的味道,而张芝的弟子,想来在这个世上并不多!”唔…张芝的弟子?醍醐灌顶。司马防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蔡夫子啊蔡夫子,不愧是你啊…哈哈,这一语可胜过我像那无头苍蝇一般乱闯乱撞许久了…张芝,哈哈…这可是位大家,尚在人世,他的弟子也绝不会是一些寂寂无名之辈…”“司马府君需要几日?”蔡邕反问。“我的话,需要的时间就长了,不过…有人关心着这边呢,”司马防一下子提起了无限的信心…“最好…”蔡邕语气和缓的道:“能拿到一些张芝弟子的手书,如此这般比较的话,我也更容易查明这字迹的归属。”司马防重重颔首…总算是有方向了!……洛阳皇宫,千秋万岁殿。“哈哈哈…”蹇硕把司马防传来的消息报送给天子刘宏后,他整个人爽然的大笑了起来。正巧太尉桥玄也在…他刚到不久。可桥玄很意外。不至于吧…不过是桉子有些眉目,就没有尘埃落定,不至于这般高兴吧?再加上,陛下这立场似乎有些过于鲜明了。“陛下…今日似乎很高兴。”一改往日的阴霾,桥玄罕见的看到了如此高兴的天子…刘宏笑着说道:“朕今日心情不错,却不只是因为这桉子有些眉目…更多的是…”说着话,刘宏使了个眼色,张让迅速的将一沓奏书递给了桥玄。桥玄也不客气,迅速的展开。这不展开还好,一展开之下…触目惊心。“陛下…这…这…”究是这位一贯健谈的太尉桥玄,今时今刻,竟语气有些哽咽…“哈哈…哈哈哈哈…”刘宏则是崩不住的大笑…一边笑,一边感慨道:“看到了么?这就是玉林观主啊,他有事,整个南阳的百姓呈上万民书,整个南阳的氏族呈上竹简,就连那云台二十八将的家门,竟也联袂请奏…”其实,事实比刘宏说的更夸张。云台二十八将的将门…他们哪里是请奏,他们简直就是要用钱砸呀!就差说一句…陛下,你就报个价吧、填个数吧,只要能换柳羽无罪,他们多少钱…让他们干什么,他们都愿意!呼…长长的呼气。震撼…桥玄是被深深的震撼住了。而他一时间,似乎很能理解天子…天子龙颜大悦,不是因为这桉子,而是因为…因为柳羽的能量,这才短短的半年,他就集聚起了一股力量,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而这股力量…如今虽只是星星之火,但未来未必就不能呈燎原之势与那庞然大物、盘根错节的汝南袁氏抗衡!“桥太尉…”刘宏眯着眼,“朕算是体会到了一点!这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柳羽是给朕做出了一份表率呀,在利益的驱使下,没有什么坚不可摧的联盟,也没有什么无法离间的情义,呵呵…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用好了这个‘利’字,汉帝国势必能再度中兴!”嘶…桥玄轻轻的吸了一口气,方才开口:“陛下…臣倒是有一番别的觉悟!”——“说说看!”——“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嘶…这次换作天子刘宏感慨了。——“好一个天师道的得道多助,好一个太平道的失道寡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战必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