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周展逸的话,那妖女冷笑了一声,不再辩驳。她将断暮刀扔到地上,抬头看向远方,晶莹的泪水扑簌簌地从她的脸上往下掉。
“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看你也是思恋成疾,才如此不择手段不顾后果地复仇。念你并未真正夺人性命,若你能答应将来不再害人,我今日可以不饶你不死。”
这还是钟离溪第一次见到化为人形的妖兽。看着那蜥妖动情泪下的样子,她也不禁心软了起来。在她眼里,这哪是什么狠毒的妖怪,不过是家庭破碎,复仇心切的怨妇罢了。
见公主手中的灵剑落下,周展逸大喝道:“公主怎可同情妖物?!天下妖魔,皆非善类。更何况她今日欲毒杀于我,我绝不可能让她活着走出这廷尉府!”
钟离溪心中一沉。纵使她再万般良善,可今日这蜥妖分明是冲着周展逸而来,若周将军不松口,她断然是不能擅自做主将其释放的。
“将军此言差矣。人有好坏之分,妖亦有善恶之别,此事可不绝对。”
一旁的李长安听着他们的对话,头脑里不由浮现起自己去往百翠路上时的总总。他想到樛木村贪婪的村民和报恩赠石的诸怀,再抬头看看这可怜的女妖,心中竟也生出几分怜悯来。
“笑话!你又见过几只妖?”
周展逸的声音冷得刺骨。
“禁军之中,凡我周展逸之部下,敢为妖说情者,均以通妖论处!今日我敬二位是姜廷尉友人,方才又助我镇妖,才任由你们在此信口开河。现今我要了结了这妖女的性命,让她不能再做伤天害理之事。二位若是愿意,可助我一臂之力,如若不忍,袖手旁观亦可。要是二位执意要救此妖,就休怪我手下无情!”
两人感受到周展逸身上的怒气,都不敢再多言。周展逸转过身去,独自拾起地上的断暮刀,高高跃起朝着蜥妖劈去。
刀像划过一块精致的糕点般毫无阻拦地切入了蜥妖的肩膀,殷红的鲜血四处喷溅。
她为何不躲?
周展逸和在场的所有人都有同样的问题。
女人脸上露出温润又坚定的笑容。
不好!
她突然伸出长长的尾巴紧紧卷住了周展逸,一阵青绿色的灵力从她的身体里鱼贯而出,形成一个巨大的法球将两人罩在其中。
那团灵力在宴会厅里闪烁着,像一颗巨大的绿色心脏。
她要碎灵!
所谓碎灵之法,乃是一切有灵之物的终极杀招,通过聚集自己的全身灵力,炸裂元神来发动攻击。无论结果如何,发动此法者必将元神寂灭,再无生还可能。这女妖假意示弱引诱周展逸近身,看来是早已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周将军有危险!
李长安和钟离溪刚要出手相救,却见那团青绿色的法球里有无数道紫光射出,耀眼夺目。众人被那光线照得睁不开双眼,或扭开头去,或伸出手挡在眼前。
只听呯的一声巨响过后,那妖女已经在空中化作青色的齑粉,只剩下满脸血污的周展逸毫发无伤地从空中缓缓落下。
他甩了甩断暮刀上的血迹,在袍子上蹭了蹭,没有理会身旁看得瞪目结舌的一众宾客,而是径直走到姜鸿文身旁,右手抚在胸口行了个礼道:“我已斩破了那蜥妖的妖丹,使其灰飞烟灭。抱歉惊扰了姜大人母亲的寿宴,周某先行告退。”
没等姜鸿文回礼,他已经转身迈开大步,甩着长袍朝屋外走去,留下身后的一片狼籍。
经过李长安和钟离溪身边时,周展逸侧过头看了一眼公主手中的月朗剑,口中轻蔑地“哼”了一声,气得她不由得把剑又握紧了几分。
离开廷尉府后,钟离溪的心中依旧久久不能平静。她不愿御剑回家,而是满脸郁闷地拉着李长安一路沿街漫步。
“长安,你说这世上的妖,当真都罪不可恕吗?”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看这世上有些人,可比妖怪坏多了。”
李长安忍不住又和钟离溪讲了一遍自己在樛木村的故事,还把赤黑曜石从怀中摸出,随手把玩起来。
“妖兽诸怀尚有知恩图报之心,那些修炼成人者,更必不可能都是恶妖。你看今日这蜥妖,不还下山报恩与人成亲了吗?溪儿,你可别被那周将军给带偏了。”
“我没有!”一想到周展逸那冷酷无情的样子,钟离溪心中便忿忿不平,“我只是忍不住感叹今日这女妖的命运。若她生而为人,今日结局会不会不同?”
“若她非妖,十年前根本不会遭遇那场变故,也更不会有今天的复仇了。”
“也是,今日之果,皆是昨日埋的因。与其纠结复仇杀人是否罪该致死,不如想想她与她夫君走到一起,是否本就是个错误。难道真如她自己所说,生而为妖,便是原罪吗?”
“放在妖界,大家都是妖,何罪之有。但她与人成婚,做了人间的媳妇,这人间能容得下妖妻之人,毕竟还是少数。”
“可他丈夫在知道真相后还是接受她,想保护她啊,结果还被东阳的士兵诛杀……”
钟离溪说到这儿,恨得有些牙痒,心中愈发讨厌起周展逸来。
“是啊,也正因为这样,她才更加一直忘不了自己的丈夫。人妖之间,需要何等的缘分,才能找到这样的爱情啊?如此阴阳永别,任谁都会怨恨吧?”
李长安一边唏嘘着一边向前走,却突然发现身边的公主忽然没了踪影。他连忙回头,只见钟离溪正低头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色。
他转身走回钟离溪身旁,钟离溪看向他,眼里闪着动人的光。
“那女子应该已经在天上与她夫君重逢了吧?”
“嗯,他们在天上一定会活得很幸福。”
“长安,我很羡慕他们。”
“羡慕?”
“是啊,我觉得他们都好勇敢。”
“超越世俗的爱情,总是需要勇气的吧。”
“长安,你有勇气吗?”
钟离溪忽然拉起李长安的手,用满怀鼓励的语气问道。
“我……溪儿……这……”
李长安一下怔在了原地。可不是吗?平民出身的自己与溪公主之间的阶级差距,和普通人妖之间的差距相比起来,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自从百翠相遇以来,他心中对钟离溪的爱慕之情早已昭然若揭,二人彼此间也一直心照不宣。昨日在家中被罗仙儿无意点破后,这件事却似乎到了不得不摊开的时候,只是自己从未有过与女孩表白的经验,而对方除了身份高贵,文才武略也都远胜于他,便一直心中发怵,不知该如何开口。
从认识李长安以来,钟离溪便觉得这男子身上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劲儿。为了救朋友只身迎战獐豺,为了采药独闯之瑶雪山,这些行为往好了说是英勇果断,敢做敢当,往坏了说就是懵懂无畏,不知天高地厚。可偏偏就是这种胆大冒失的性子,打动了在保守压抑的染枫宫中长大的钟离溪。她当然也看出了李长安的纠结,深知两人若真要突破这世俗的枷锁,恐怕还得自己先迈出这第一步。昨日顺着罗仙儿的问话借题发挥算是她的第一次尝试,今天又碰巧听到这蜥妖动人的爱情故事,钟离溪一边心有戚戚,一边更不愿放过这机会,好好地推上李长安一把。
“你昨日和仙儿说有心上人,可只是脱身借口?”
“是……哦……不……我是有……”
李长安支支吾吾,满脸通红。
“你的心上人,可是……”
“是你,是溪儿,是你!”
没等钟离溪问完,李长安终于脱口而出。他感觉胸口有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倍感轻松的同时又有些惴惴不安,像是刚刚忏悔完的犯人正等待法官的宣判。
钟离溪又向前走了一步,贴近李长安。她抬起头,嘴角扬起,眼睛弯成了月牙,柔声说:“其实,心上人,我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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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朱宫的膳房,近日里乱成了一锅粥。
姬璃公主回宫以来,终日郁郁寡欢。生性乖巧的她,虽然时时强打精神和前来看望的夫母兄弟交流,却对父王安排的山珍海味提不起丝毫的兴趣,每每浅尝辄止。没人探望的时候,她便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榻边,手捧着那把不知从哪里来的长剑,口中念念有词。
姬柏遥哪里受得了自己的宝贝女儿这个样子,只能让膳房变着法子给姬璃做她从前最爱的食物,自己每天退朝后也第一时间来到女儿的寝殿,和王后姬芸一起陪她聊天。可几天下来,姬璃都只与他们讲述夏川之战之前的见闻,对那之后的故事只字不提。他尝试着追问了两次,都被姬璃以“短暂失忆”的借口搪塞了过去。
贵为一国之主的姬柏遥对女儿的把戏心知肚明,但也不敢紧逼,生怕这孩子情绪上头又离宫出走。他料定女儿带回来的长剑里藏着什么秘密,可姬璃每日连睡觉都将剑枕在身下,任谁都无法靠近。
今日的午餐上,姬璃依旧愁眉不展,面前的菜肴换了又换,她却鲜有伸出筷子的时候,只是轻轻地扒拉了两口米饭,又静静地坐在位子上低头不语。
姬柏遥心急如焚,再这样下去,璃儿非得饿出事不可。姬芸有些恼火,站起身子刚想批评姬璃,却见公主眼睛一亮,像是被桌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刚刚端上桌的一盘甜点,挂着糖霜的山楂果和白果一起,被装在一个银杏叶片形状的纯金盘子里,满盘都荡漾着秋日的气息。
姬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起一颗山楂送入口中,酸甜馥郁的滋味顿时将她带回了满地铺着金黄色银杏叶的北宁州城。那日在街头吃到的冰糖葫芦,也是这般味道。她想起自己拉着小朔在水边奔跑的场景,那拂面的凉风和掌心传来的温暖如此真实,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天。
她又夹起一颗山楂,抬头看向姬柏遥和姬芸,露出久违的笑容。
“父王,我爱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