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凉风吹进房间里,李长安轻轻打了个喷嚏。
钟离溪听到动静,掩上门走到池边。
李长安出神地盯着她那张无瑕的脸庞,竟有些痴了,他呆呆地问道:“公主唱的是何人?”
“是母亲。”钟离溪淡淡地回答,目光游离。
“夫人想必也是风华绝代……”李长安接着公主的话头说道,又担心显得自己轻浮,便停了下来。
“已经记不得了,我自幼失恃,如今对母亲的印象都从那幅画里来。”钟离溪用手指了指墙上的一幅挂画。
画上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穿着青白色相间的长裙,戴着精致的头饰,气质优雅高贵。女子怀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恬静地站在一株枫树下,温柔的表情里透着一丝落寞。
“听说,这是我满月时父王让画师为母亲画的。”
钟离溪嗓音有些颤抖,眼眶也微微发红。她背过身去走出两步,低声问李长安:“李少侠,你见过快乐的女人吗?”
李长安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有些发懵,他人生中正经打过交道的女子并不多,除了母亲和阿姨外,同龄的女性友人恐怕一只手都能数过来,自己更从没想过她们快不快乐的问题。
在他看来,快乐与性别无关,只是人生际遇带来的情绪波动罢了。但此时此刻,直觉告诉他这并不是公主想要的答案,生怕说错话的他只好结结巴巴地回应道:“这个……或许有吧?公主难道不快乐吗?”
“我想快乐。”
钟离溪转回身子来,注视着李长安的眼睛,认真地说:“我见过幸福的女人,满足的女人,得意的女人……可我从没见过快乐的女人。”
“我不懂。”李长安不解地问。
“我认为快乐的前提是独立,为自己而活,做自己所爱之事,伴自己所爱之人。”
钟离溪语气坚定地说:“可我见过的所有女人,她们都为别人活着,她们的幸福、满足、得意,都只是男人、孩子和家族的附属品而已。男人们在权力中寻找快乐,在宫闱里寻找快乐,在山野间寻找快乐,在战场上寻找快乐,可女人呢,永远都在为男人的快乐而活着,连我母亲也不例外。”
李长安从未从如此的角度思考过男女关系,在他的记忆里,家庭就是一个和谐的整体,父亲传武经商,母亲采药治病,共同养育他们两兄弟,不分彼此。可他听钟离溪这么一说,竟也觉得她的话有几分道理。
他想起在之茵森林里马佑辰告诉他百翠国国王是个颇为传统守旧之人,想必这国家的男女纲常十分严格,女性地位比起其它诸侯国也要更低一些。钟离溪公主自幼没有母亲庇护,在宫中又常被王子们欺负,有这样的想法也实属正常。
“你想她吗?”李长安坐在泡池里,抬头问公主。
钟离溪又红了眼眶,低着头轻声说:“想……虽然我不记得妈妈的样子,但我总是会想,如果她还在,我和弟弟会不会变得和现在不一样,我们的生活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在王子们的阴影下长大的她和小王子博文,从小常常躲在藏书阁里,因为那是博轩和博远王子最不爱去的地方,也因为终日与群书为伍,天资聪颖的钟离溪虽然身在染枫宫内,但也对古今天下文章多有涉猎。
博览群书的她向来反对百翠国守旧的治国方略,平日里行事从不循规蹈矩,一直被父王和兄长当作叛逆顽劣的典型,只是国王心里念着爱妃钱冉的旧情,也从未重罚于她。
而她的弟弟博文王子,因为出生后母亲去世,一直被国王钟离元青视为不吉,从小不受父王喜爱,还好姐姐钟离溪处处保护着他,他也一直将姐姐视为榜样,二人在染枫宫里相依为命。
“其实……我也想我的母亲。”
看着公主思念母亲难过的模样,李长安心里很不是滋味,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他忽然下定决心要向钟离溪说出实情:“这次来百翠,我要上之瑶雪山,取瑶芝为妈妈治病。”
钟离溪露出惊讶但并不反感的表情,用还泛着红的大眼睛看向李长安,又走到他的身边蹲下,李长安便也心领神会地向她将自己为何踏上这次旅程,以及一路上的点点滴滴仔仔细细地讲述了一遍。
这些曲折经历如今回忆起来,连长安自己都觉得心惊肉跳。钟离溪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着,听到长安救诸怀得到赤黑曜石,渡白河见到白鲲,夜闯临山县府火烧马腹的精彩片段,她都会瞬间化身成好学的女弟子,饶有兴趣地问这问那。
长安一口气说到之茵森林才停下来,钟离溪也仿佛陪着他一起再次游历了半个羲洲,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欲言又止。
“公主但说无妨。”李长安看钟离溪犹豫的样子,以为她要劝阻自己,但既然已经将事情挑明,他心里反而轻松了下来,接下来上山的安排,等离开染枫宫,找到马氏兄妹再作计划也不迟。
钟离溪忽然转身跑向靠墙的书架,在书堆里翻找起什么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拿着一本残破的旧书来到李长安身边,翻开书页,指着里面的一幅图说:“你看,这像不像瑶芝?”
李长安大吃一惊,忙接过书端详起来。
他一边看着,钟离溪一边说:“这瑶芝本是上古传说中的仙草,但因为长在禁地,如今连百翠国中也无人见过。我去年在藏经阁里的这本古籍里发现了这段记载,写的是数百年前有一年冬天极为寒冷,连瑶水都结冰了,一群漠白打猎的村民为了追捕猎物,从冰面上跨过瑶水后迷了路,误入了一座雪山,在雪山上采到了可以补气养魂的神奇灵芝,还画了这幅画。我依着故事里的描写自己绘了张地图,确定故事里所说的雪山应该就是之瑶,而这张图上的灵芝,一定就是瑶芝没错了!”
“可之瑶雪山千年前应该就已经是百翠禁地了呀,他们是如何进山的呢?”
李长安感觉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他看着图上画的那株层层叠叠的灵芝,眼前似乎突然见到了一线曙光。
“没错,之瑶雪山之所以是禁地,是因为山顶千年积雪的洞窟里用上古神器银丝绫白华封印着魔兽玉鹿,只有持有诸侯令牌的封印师才允许进入禁地。然而雪山如此之大,国家也不可能在每个角落都用重兵把守,所以大部分的守卫其实都驻扎在靠近山顶的营地里,山下只有几个主要的关口有士兵把守。这些村民当年正是借着冰封跨过了瑶河天险后,又穿过了雪山东边的之瑶河谷,然后从鲜有人知的小路进了山。”
钟离溪又翻出一张自己手绘的地图,指着图上的标识说。
“所以,你的意思是,取瑶芝不用上到山顶,在卫队营地以下就可以?”
“应该没错。我按这记载上的方位推断,他们采到瑶芝的位置,应该就在如今半山往上初见冰雪的位置,离守卫营地还有不少距离。”
“那这么说的话,我是不是也可以绕过之阳城,从东面的之瑶河谷进山?”
“恐怕不行,如今之瑶河谷已经是百翠王室的狩猎和游玩之地,寻常百姓早就进不去了。”
“那可如何是好……”李长安刚刚亮起的眼眸又黯淡了下去。
“我带你去!”
钟离溪一字一顿地说。
李长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公主不但没有阻止他进入禁地,反而要帮他上山。
虽然自己千般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心中却还是装着大大的问号,只得疑惑地看着钟离溪的眼睛,希望从她的眼神里找出事情的真相。,
“你看这里。”
钟离溪又用手指着书页上的文字说:“我读到这篇记载时,就被这段内容吸引了。那些村民在遇到瑶芝前,还在山崖上发现了一把银色的宝剑,在冰天雪地里灵光万丈。”
“插在山崖上的宝剑吗?”
“是的,他们就是看到这宝物,才涉险爬上了悬崖,结果无论是谁也无法拔出这把宝剑。众人放弃宝剑之后,才在一旁的石壁上看到了几朵瑶芝。”
“所以,你想去找这把剑?”
“嗯,是啊,听起来像是很了不得的宝贝呢!”
钟离溪身上又显出那股好奇劲儿来,抬着下巴古灵精怪地说:“千年禁地里的灵剑,好想见识一下。可之瑶雪山里有不少妖兽,我有些担心,这一年来一直在为进山做准备,昨天去之茵森林也是为了试试这些书里写的应付妖兽的方法是否管用。等你伤好了,不如咱们一起上山,也可以互相照应一下,毕竟这染枫宫里,怕是没有别人会陪我去禁地了。”
李长安大喜过望,向公主伸出右手小指说:“那就一言为定,你帮我上山取瑶芝,我帮你一起找灵剑。”
钟离溪眨了眨眼,刚要伸手拉勾,又突然将手收住,俏皮地说:“对了,我还有一个条件。”
李长安不知道公主又打的什么主意,但既然能上山,此时他也再顾不上多问,忙先点头应允下来。
“等取到瑶芝,你带我一道去永华城吧。”
“啊?公主这一走,难道不怕被国王责罚吗?”
“我带你去禁地已经要受责罚,不如索性出宫远行一趟,回来再向父王请罪便是。我们没有入封印之地,他应当不会重罚我的。”
“公主为何要远行呢?”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读了这么多书,也到了该到处走走的时候。”
“你还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呢。”
“不,我只想做个快乐的女人。”
两人相视一笑,小手指紧紧地勾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