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霜般的月光铺满了夏川城外寂静的战场,一个人影从厚重的尘土里艰难地爬起来。
是撼阳军的面具将军。
脸上的面具早已不知去向,口鼻里满是沙子。他举目四望,脑袋嗡嗡作响,我是谁,我在哪儿?
紫金麒麟阵的强大冲击早已将所有的士兵和妖兽化为齑粉,四下只散落着成堆的兵器和铠甲。
他努力拍了拍自己的头,尝试让自己想起发生过的一切,可脑子里却只剩一片虚空,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
他笨拙地脱下身上已经有些碎裂的甲胄,只留下腰间还未断的朔心剑,回头看了看火光冲天的夏川城,木然地朝反方向的山坡上走去。
没走出几步,一只纤细的手抓上了他的脚踝。
面具将军回头一看,一位衣衫褴褛的长发女子正趴在地上,口中呜咽地低语着:“救我,救我。”
他蹲下身去,借着月色看向那重伤的女子,她满身满脸都是血污,外衣像是被野兽撕扯过似的,碎成一片片布条。
他用手在女子面前探了探,游丝般的鼻息如风中残烛。他扶着她坐起,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突然感觉大脑像被闪电击中一般,眼前突然闪现出紫色与金色的天空,还有一片七彩的辉光。
可那种感觉像一颗泡沫般一触便破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残存的记忆还是虚弱的幻觉,他朦胧地觉得他们之间好像存在着某种特殊的联系,而那女人仿若无骨的娇小身躯倒在他的身上,也让他心里莫名地生出一股保护欲来。他转过身,将女人的手环抱到自己胸前,勉力将她背起,又朝着山坡走去。
这女子正是姬璃。
白天在战场之上,她将全身的七色灵力化为盾牌,和面具将军一起抵御周展逸的紫金麒麟阵,才让他俩成为阵下唯二的幸存者。即便如此,二人依旧身负重伤,灵力和记忆尽失,尤其是没有盔甲保护的姬璃,此时半只脚已经跨进了鬼门关里。
面具将军背着姬璃走了一阵,感觉她神志恍惚,呼吸变得越来越弱,不停地念叨着要水喝,而他自己也早已口舌生烟,体力渐渐不支起来。
两人好不容易爬上了坡顶,远处另一侧的山脚下似乎能看到几簇燃着的篝火,还传来阵阵食物的香气。面具将军咬紧牙关,踉跄着朝山脚下走去。
山下是一片临时组织的营地,数十名男女老幼围在点燃的火堆旁。
他们都是从夏川城逃出的居民,白天的旷世战争引发了城内的大地震,连姜氏的浩昆宫都损毁大半,百姓们顷刻间变得流离失所,纷纷外出逃难,而眼前的这支露宿的流民队伍,正要前往东边的北宁州。
大家入夜后在路边生火休息,恰巧遇见满身伤痕的面具将军背着姬璃,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人群里,还未说话,便啪唧一声跪倒在地,众人忙上前将他俩扶起,安顿到火边。
此时的姬璃已经昏死过去,嘴唇惨白,身上冷得不住地发抖。
面具将军盘起双腿,把姬璃揽在怀里,一旁的阿婆递给他一张兽皮和一个大水壶,他用兽皮将姬璃和自己裹住,仰脖大喝了几口水,又端起壶缓缓地往姬璃嘴里喂了些。阿婆从火上给他取了两块馕饼,他就着水咽下,终于感觉身体里又有了些力气。
他伸手拨开姬璃额前的头发,在跳跃的火光下,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
厚重的尘土和干硬的血污下,是姬璃那无法被忽视的绝世容颜,她像一只受伤的小白兔一样紧紧地蜷成一团,缩在面具将军的怀里取暖,口中不停地说着含混不清的呓语。
面具将军一边紧紧地将姬璃抱在怀里,一边紧闭双眼努力回想自己的过去,但那些彩色的光影像鬼魅般在他的脑子里来了又走,找不到一丝其它人或事的影子。
“看你的打扮,是从战场上逃出来的吧?”见面具将军的嘴唇上渐渐有了血色,坐在阿婆身旁的一位中年人问道。
“嗯……”头脑里一片空白的他不知该如何回答,醒来的时候,自己身上分明还有破碎的铠甲,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可他现在却什么都不记得。
他取下腰间的宝剑,看着剑柄上刻着的“朔心”二字,陷入了沉思。
“唉,当逃兵也没什么不好的吧……”阿婆一边往火堆里添柴一边说,“这仗打了快两年了,城里年轻的男丁有一个算一个都上了战场。可怜我那两个儿子,但凡有一个能当逃兵跑出来该有多好!”
阿婆说着说着,眼泪便扑哧扑哧地往下掉。
“今天真是太可怕了!也不知战场上发生了什么,天崩地裂的,好好的夏川城这下可算是彻底毁了。”
“快说说你是怎么从战场上逃出来的,我听人说东阳的援军用了上古之力,方圆十里的生灵无一存活,是真的吗?”
“这一仗打完,妖军应该全军覆没了吧?你在战场上看到妖兽了吗?是不是真的那么可怕?”
“这女人怎么也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们不是刚才遇到野兽了吧?不会吧!”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各种从未听过的信息像洪水一样灌进面具将军的耳朵里,让他心乱如麻。
夏川?东阳?妖兽?娘子?我究竟是谁?我从哪儿来?又要到哪里去?
正当他感到有些头晕目眩之时,怀中的姬璃突然全身抽搐了起来。
他忙一只手用力抱住她,另一只手触了触她的额头,刚才还冰凉发抖的身体此时竟突然变得烫手起来。她不住地咳嗽着,难受地在他的怀里翻滚,嘴角不停地淌着血。
面具将军完全慌了,虽然他并不记得怀中的女子,但现在自己早已将她默认成重要的伙伴。也许等她醒来,就能说出我的身世了,他满怀希望地想着,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除了将姬璃越抱越紧之外,他竟连求救的话都没能说出口。
四周的人看到这个场面也担心起来,阿婆赶紧从后面的帐篷里请出了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夫。
大夫探了探姬璃的脉,露出震惊的表情,忙遣人在地上铺了张草席,让面具将军扶着她坐起,喂她吃下了一颗药丸,又从怀里拿出一副银针,扎在姬璃头顶的百会和四神聪穴上,双手轻轻揉着她的太阳穴,直到她的身体渐渐平复下来,又软绵绵地瘫倒在面具将军怀里,大夫才嘱咐将军放她躺下,又为她盖上了两张厚厚的兽皮。
还没等面具将军坐定,老大夫又一把将他的手拉过身前,仔细把起脉来。
只见大夫双目微闭,眉头紧锁,不时地摇着头,发出疑惑的沉吟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面具将军的手,抬起头问道:“与你同行的这位姑娘,可是你的娘子?”
面具将军苦笑了一声,无奈地说,“不瞒您说,我从战场上出来便没了记忆,连自己姓名都尽数忘了,不知先生可有解救之法?”
“老身行医一生,从未见过像这位姑娘般灵力绝顶之人,她体内的灵力如同大江大海,滔滔无尽。可她现在全身经脉紊乱,像是被巨大的外力冲击所致,想必是今日在战场上遭受了极强的法术攻击。如今她强大的灵力在身体里四散乱流,消耗无度,自然虚弱得很,而你的脉象更为奇怪……”
大夫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先生但说无妨。”
“你体内灵力未散,但却被灵锁困住了,动弹不得。”
“灵锁?”
“正是,灵锁是灵力纠缠的一种,通常伴侣或同门师兄妹共同修灵时,要将灵力聚在一起,方能让灵力纠缠,而这个过程中,如果有一方灵力过强,则可能将另一方的灵力彻底锁住。”
“您是说我俩是夫妻或是同门?”
“有可能,但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她救了你。”
“我不明白。”
“双修之人灵力通常相当,纠缠时可以互为裨益,而不至形成灵锁。灵锁若不是刻意为了夺取你的灵力而生成,那便是在情急之下被迫纠缠所致。我猜想你二人今日在战场上曾遇到强敌,不得已将灵力纠缠,合力御敌,但最终被外力打断。她用极强的灵力为你们挡住了致命一击,让你在受到冲击后没有魂飞魄散,但她御体的灵力被震碎时,仍有一部分与你的灵力相互纠缠,残留在你身体里,这才形成了灵锁。”
“先生可有助我们脱困之法?”
面具将军听得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刚经历了这般惊心动魄的战斗。
“老身才疏学浅,恕我无能为力……如今你身体并无大碍,只是灵力无法施展,当务之急还需为这位姑娘调理经脉,若她能将周身的灵力再顺利运转起来,或许能解开你身上的灵锁。我已喂她服了龙涎香和灵芝合炼的镇魂丹,还帮她灸了穴位,不日便能正常生活,但她体内灵力已散,不知何时才能再度聚合。不如你们先随我等一道前往北宁州城,去城内的医馆抓些调养的药材为姑娘疗伤,随便也能再问问恢复记忆的方法。”
“唉,眼下也只能先如此了。”
面具将军叹了口气,谢过了老大夫。大夫摇着头走开,口中还一直喃喃地念叨着:“作孽啊……打仗真是作孽……”
夜色渐深,流亡的百姓们纷纷钻进帐篷里或就地盖上兽皮被褥睡去,只剩面具将军一人陪着熟睡的姬璃留在篝火边。
阿婆在睡前又为他打来了一碗水,还递给他一条手帕。他将手帕沾湿,轻手轻脚地俯身下去,为姬璃小心地擦去脸上的灰尘和污血。
一张精美绝伦的脸庞渐渐浮现出来,她长长的睫毛搭在紧闭的双眼上,呼吸已经变得平稳,脸上和唇上也微微泛起红晕来。
面具将军目不转睛地望着这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的“救命恩人”,大脑里依旧一片空白。
他顺了顺姬璃散悬在鼻尖前的长发,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又帮她把兽皮掖了掖,她却忽然滚过身来,一把握住他的右手,将柔软的小脸轻轻地贴了上去。面具将军心里一阵狂跳,不敢动弹,只得保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任凭姬璃迷迷糊糊地在他手上摩挲着。